第一部
第一章 新世界
加勒比群岛一路散布冲过大海,连接不同的世界。中美洲把南北半球连接起来,带你从陆路经哥伦比亚、巴拿马和尼加拉瓜上到墨西哥,或经大西洋的浅海由佛罗里达下到巴哈马,绕过古巴与牙买加,途经海地、多米尼加共和国与波多黎各,直到你发现自己身在弧状散列名为小安的列斯的群岛,有的只有数英里宽:安圭拉,圣马丁,瓜德罗普,圣卢西亚,马提尼克,格林纳达。群岛末端有个较大的岛,在海中或在地质学上,是南美大陆的一部分。近乎正方形,它的西南角有个低矮海角伸向委内瑞拉,这就是特立尼达(Trinidad)。
一四九八年夏天,三艘船靠近该岛海岸 。船上的人精疲力竭,被烈日烘烤,靠葡萄干、咸肉和干粮活命,他们的饮水所剩无几。领队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白发航海家,名叫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坡(Christoforo Colombo),也被译为克里斯托勃·哥伦(Christóbal Colón)或克里斯多夫·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他正患病,身体红肿,眼睛出血。这是哥伦布寻找亚洲的第三次航行,也是决定他的未来的一次航行。几个月前,瓦斯科·达·伽马(Vasco da Gama)抵达卡里卡特,打开欧洲通往印度的海路。哥伦布以嗅觉灵敏而闻名,他将会沉醉于岛上的茂盛花木及其安逸潮湿的热带气候,这里有长着竹子和阔叶木的热带雨林,有长着银色鸟喙的唐纳雀等色彩鲜艳的鸟儿,有河流、瀑布和各种凯门鳄、蛇和九环犰狳之类的动物。这里没有可可庄园,没有甘蔗种植园,没有面包树;因为布莱船长还没把它们从塔希提带来。岛上仅有的居民是以耕作和捕鱼为生的美洲印第安人,很多世纪前由奥利诺科河三角洲划船渡海而来。
看到三条山脉穿过该岛,哥伦布依照圣三位一体的名称,以基督徒的方式,给它取名特立尼达岛。那天晚些时候,他的海员在南岸登陆补充饮水--这是第一次接触。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在附近水域航行,成为看到新世界的绿色胸膛亦即南美大陆的第一批欧洲人。在给奥利诺科河的宽阔河口绘制地图时,哥伦布怀疑自己身在一个大陆的边缘而非另一座岛屿。随着病情恶化,他下令船队穿过特立尼达与大陆之间的水域--帕里亚湾--向北航行,直到他们抵达玛格丽塔岛。
从十六世纪开始,冒险家们陆续来到特立尼达岛,他们奴役当地的美洲印第安人,把他们送去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做工。从此,特立尼达岛的土地被窃取,往日不再,新的殖民地诞生了。英国人、荷兰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都在为支配西印度群岛而交战与图谋。依照当时的法律手续,当地酋长失去了他们的继承物与权力。沃特·雷利(Walter Raleigh)爵士,一五九五年突袭特立尼达的一个英国强盗,发现了被西班牙人羁押的五个绝望与失去财产的人。他们结果是“这块土地上最后的土生统治者,用一条链子拴在一起,被热辣猪油烫伤,并饱受其它折磨。”
哥伦布出现后将近三个世纪,特立尼达少有殖民。到了一七八三年,它有一百二十六名白人,两百五十九名自由的有色人,三百一十名非洲奴隶,两千零三十二名美洲印第安人 。为了鼓励殖民,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提供土地与赋税减免。法国血统的罗马天主教徒带着他们的奴隶从邻近岛屿迁来,开始种植可可、烟草、棉花与甘蔗。到了一七九七年,当西班牙人在法国大革命战争期间向英国人交出特立尼达,人口只增至不超过一万八千。十九世纪,移民涌入,到了一九○○年,约有三十万居民。不同于西印度群岛大多数岛屿,特立尼达的人口来自很多不同地方:有讲克里奥耳法语或约鲁巴语的非洲人,中国来的海员与契约劳工,邻近的委内瑞拉人,德国和法国劳工,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商人家庭,格林纳达和巴巴多斯的流浪者,剩下的美洲印第安人,马德拉岛来的访客,复员的英军黑人老兵,葡萄牙人和种族不明讲西班牙语的农夫,美国来的解放奴隶。相比之下,加勒比大多数岛屿很单一,只是白人种植园主与黑人奴隶,但是特立尼达不同寻常而且长期以来在种族方面情况复杂。甚至它的地名都不一样:美洲印第安人(查瓜纳斯),西班牙人(圣费尔南多),法国人(圣索斯),英国人(普耳)。
一八三四年,大英帝国正式废除奴隶制的时候,甘蔗种植园需要廉价劳力,营养不良的印度人被人用船从加尔各答和马德拉斯运来。当西印度群岛的白人种植园主靠着甘蔗致富时,他们在印度的表亲却因土地收入而发财,并在英国乡村盖了很多漂亮房子。英国控制下的北印度满是流离失所没有土地的农民。漂洋过海去做契约劳工是摆脱贫困的一种方式。在特立尼达,新来的东方印度人害怕自己置身的陌生社会。他们惧怕占岛上人口多数的黑人:黑人在身体上似乎更强壮,举止粗鲁,而他们的黑皮肤跟印度教低等种姓的肤色相同。在黑人一方,他们把这些东方印度人视为信守奇特风俗的异教徒,很吝啬钱,煮奇怪的食物,对种植园主低三下四。并且,黑人农工发现自己的工资因为这些印度人的到来而被降低。。他们瞧不起印度人,而印度人作为“新奴隶”,不得不在甘蔗地里长时间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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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四年圣诞节:想象一下特立尼达这个热带岛屿的情形,有多沙的沙滩,爆裂的椰子,跳跃的吼猴,满是红鹮的淡水红树林湿地。一艘船驶近纳尔逊岛,俯瞰首府西班牙港的一个干热石灰岩小岛。来自加尔各答、熬过三个月海上航程的乘客,上了几艘敞蓬划艇。很快,接待棚屋挤满男女老少,在一名政府官员亦即移民保护官的监督下,他们的名字登入一本账簿。他们的物品用烟熏消了毒。不分男女,他们住进一间长长的棚屋,一排排木板床铺塞满干草,蚊子与白蛉出没其间。大多数人是印度教徒,被饥饿、债务或欺骗驱使而来。人人孤注一掷。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只知道自己坐船来的这个炎热地方的名字,换成印地语就叫“齐立塔特”。很快,种植园会来一名监工,跟他们签订做庄园劳工或苦力的契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指南》声称,到访该殖民地,“无需精心准备热带服装……就女士而言,在英国炎夏穿的衣服可谓四季皆宜” 。照片显示,这些新从印度来的人近乎衣衫褴褛:男人一件无领长袖衬衫,一条腰布,一根浅色头巾,女人一件莎丽,带有帕鲁,或称莎丽之尾,端庄盖在头上。这些带着小包物品、虚弱不堪、四肢细小的移民,只能将特立尼达之旅当做唯一出路。
其中一人--他的名字写做科皮尔--是个婆罗门,来自与尼泊尔接壤的印度哥勒克蒲尔(Gorakhpur)附近一个村庄的学者世家。他谎称其它出身,因为印度的招募者告诉他,要是他承认来自最高种姓,可能不会让他做劳工。整整十三代人,科皮尔的家庭主管着邻里的宗教命数,给寻求开示的人诵读梵文经书,讲授灵修。为了求学,他向南走到贝拿勒斯,恒河岸边的印度教圣城,他在那里遇到一位招募者,他告诉他加勒比的故事,还有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作为筛糖的报酬,他每天会拿到一个金币。要是科皮尔移民,他甚至可能需要去做一条帆布宽腰带来装金币。他被带去加尔各答一个仓库,上了赫津号轮船。马上,他就觉得自己跟其他移民不一样。上了船,他在自己的食物里发现一块牛肉。虽然航程可怕(四十人死于霍乱爆发,尸体被扔进海里),因为食物被牛肉污染,科皮尔在惊恐之中饿了自己两天,直到医务主管过问,他每天才有了一份单独的生土豆与大米的口粮,这些他都自己煮来吃。
他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远离自己撇在身后的大国与古老文明。科皮尔不幸成为查瓜纳斯(Chaguanas)林津庄(Woodford Lodge)的契约劳工,该庄园位于特立尼达中部,管理尤其严格。每天早晨,出工之前,为了保持自己的种姓身份,他用一个陶炉给自己煮一锅克齐里--米饭和加了香料的小扁豆。科皮尔分在挖掘组,负责挖土与种植。这把他累坏了。他去了除草组跟妇孺一起,后来又让他清理牲口棚的粪便,这是清洁工的工作。科皮尔的身体垮了。他二十一岁,独身,在世界上最四分五裂的地方,他是小众之中的小众。出于偶然,一位印度工头--司机或监工--得知他是婆罗门而且能读梵文。他认为科皮尔可能有些用处,因为他能读经。。这工头是个名叫葛文达的孟加拉人,他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苏吉,许配给了科皮尔。一门亲事定下来,科皮尔得救了。葛文达“割断”科皮尔--他付给政府一笔钱将他赎出,把他安置在查瓜纳斯天主教堂附近一幢小屋里。科皮尔将和苏吉一起打理岳父的一间杂货店。
数十年过去了,商店生意兴隆。科皮尔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听来堂皇的卡皮迪奥·马哈拉吉(Capildeo Maharaj)。他成为知名学者,为人即席讲解宗教经文和职责,主持礼拜与仪式。有时,他带信众去海边朝圣行宗教沐浴,把大西洋作为恒河的替身。他跟苏吉育有九女两男,但他多数时间独处,用来读经与冥想。他清楚自己的地位;有一次,一位没文化的学者试图跟他一起主持婚礼,他把这人撵走了。卡皮迪奥·马哈拉吉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做印度的回程货生意。他在查瓜纳斯买地,雇佣劳工种稻子、豌豆和食用芋根。苏吉劝他把孩子们,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送去加拿大传教士办的一间本地学校,尽管他对基督教有些疑虑。为了炫耀自己的新富,卡皮迪奥·马哈拉吉给儿子辛布纳特(Simbhoonath)打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并在查瓜纳斯的大道上修了一幢结实的白色房子,以他记忆中哥勒克蒲尔的一幢房子为模型,前面有厚实的围墙与柱子,靠近火车站、警察局和法院。它的正面空空如也,阻挡了所有途人的视线。他称它为阿南德·巴万,或曰福邸,以尼赫鲁家族在阿拉哈巴德的大屋为名。一九二六年,卡皮迪奥·马哈拉吉乘船往印度,为家人安排度假事宜。返回祖先的村庄时,死于胃病。
其后没多久,西帕瑟德·奈保尔(Seepersad Naipaul),一个家境贫寒的二十二岁婆罗门,受雇为阿南德·巴万(Anand Bhavan)楼下的杂货店写招牌。他喜欢柜台后面那个十六岁女孩子朵罗帕蒂·卡皮迪奥(Droapatie Capildeo)的模样。不知道她是这家人的女儿,他递了一张纸条给她。纸条被发现,令人敬畏的苏吉插手了。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西帕瑟德和朵罗帕蒂在查瓜纳斯的镇公所结婚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卡姆娜(Kamla)。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七日,他们的儿子维迪亚达(Vidyadhar)出生,全名为维迪亚达·苏拉吉帕拉萨德·奈保尔(Vdiadhar Surajparashad Naipaul),亦即后来的世界知名作家V.S.奈保尔。他们给他起的是一个昌德拉国王的名字,这个王朝曾在北印度的卡杰拉霍修建宏伟的印度教寺庙。他的名字意为“智慧的施与者”。远在十一世纪初,维迪亚达国王与伽色尼的马哈茂德交战,后者以入侵印度的第一个穆斯林而臭名昭著。对于这个男孩,这是一个恰当的名字。多年后,作为V·S·奈保尔,他会说:“这个名字气度超凡,非常特别--我为了这个原因而珍视它。我觉得我要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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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世间》详细描写了奈保尔在特立尼达的穷困童年,他在牛津的彷徨与思乡,他的文学之路、盖世才华,以及出格的目空一切,睥睨众生。通过奈保尔本人的言行著述,这些内容我们大多已有所了解,而书中最引人注目,也是最令人瞠目的部分,则是他的不伦生活。
——中华读书报
《世界如斯》那种生动平实而又简短有力的风格映衬了奈保尔本人文学的风格。传记向读者展示了奈保尔作为作家或有意或无意隐匿起来的个人生活。这些都是76岁的奈保尔自愿道出为众人所知的,他拒绝做一个伪善者,他承认自己是虐待狂、工作狂和花花公子。《世事如斯》以一种小说的形式展现了奈保尔不为人知的一面。如同奈保尔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的演讲《两个世界》,奈保尔就是这样一个充斥着悖论的集合体。奈保尔能够在作品中把自己投射到不同类型的角色和情况中,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不能给予他周围亲密的人以同情和博爱。
——世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