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浅的心,在千年的孤影里
三毛,原名陈懋平,生于1943年,台湾女子。在她的一生中,有过很多令人称叹的传奇故事,她一生游历五十四个国家,将旅行当作人生,得了“流浪作家”的称号。她自己却说,我不是作家,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可以的话,也不要把我看作女人,我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三毛,继而爱上的呢?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家里买了一部VCD机,母亲让我顺便挑一部影片带回家,我选了《滚滚红尘》。这是我印象中看过次数最多的电影,抛开小孩子对电影本身的好奇,剧中人物的爱恨痴缠深深地烙印在心底,那个为爱生为爱死的疯狂女作家,韶华,不就是写作者真实人生的呈现?
人物是不同的,爱却是相同的。三毛曾说,作品中的韶华,是内向的我、内在灵魂的我,而月凤,是外向的我。我把自己分成两个女人,借编剧,在两个女人的个性里面偷渡我自己的灵魂。多年后,我买了《滚滚红尘》的书,前言中这样写道:“在剧中人--能才、韶华、月凤、谷音、容生嫂嫂以及余老板的性格中,我惊见自己的影子。诚如一般而言:人的第一部作品,往往不经意地流露出自身灵魂的告白。”
一个叫三毛的女人,是一个像飞鸟一样到处飞的女人,她的内心却保留着最初的洁净与固执,没有人能够走进。无论你相不相信,三毛,很多人对她的一生感兴趣,被她的文字改变了人生的信仰。然而,很少有人真正读懂她,除了她的爱情与流浪之外,很少有人再关注其他。
“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国不再打的时候,一个婴儿生了下来。”
这就是三毛。她在《E·T 回家》中说起自己的出生,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那个故事充满了童话的趣味,故事里的主人公有着对和平的热爱与向往,父亲给她取名,懋平。
“懋”,是家族里的排名;“平”,是因为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取意“和平”。三毛小时候,怎么也记不住“懋”字怎么写,索性去掉中间的字,给自己改名“陈平”。再后来,她就叫三毛了,而原来的名字,不管是陈平还是陈懋平,都渐渐被人忘记。
三毛并非土生土长的台湾女子,她是随家人移民到台湾的。她出生在重庆,在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排行第二,她曾笑称自己“二毛”。
三毛说,我之所以叫三毛,是因为我觉得我写的字只值三毛钱。这当然是一个笑话,三毛很看重她的文字。也许别人认为三毛的文字不够成熟,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全是小女人的欢乐与烦恼,可谁又不承认,真实的文字,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字呢?
三毛的乳名叫“妹妹”,笔名“三毛”是1974年发表短篇《沙漠中的饭店》时取的。在这之前,她一直用“陈平”发表文章。除此之外,三毛还有一个英文名,那就是我们经常在三毛的书中听到荷西称呼的,Echo,希腊女神的名字。三毛另外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她无意间说出来的。1989 年,三毛第一次回内地探亲,在故乡的小沙乡,她告诉记者,她要取一个新笔名,叫“小沙女”,以此作为对故乡的怀念。
除了上述的名字,三毛还有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名字,是她的丈夫荷西取的,叫“我的撒哈拉之心”。
“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她也不跟别的孩子玩。”
三毛的父亲回忆童年的三毛时说,她是一个特立独行又性格孤僻的姑娘。三毛不喜欢和同龄人玩,她很多时候一个人待着,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邻近的坟场。她常常一个人趴在坟头上玩泥巴,天黑了也不知道害怕。她非常胆大,对很多别人看着恐怖的事情感兴趣,比如,宰羊。三毛喜欢看人宰羊,她从头到尾非常专注地盯着屠宰的过程,一个细节也不愿意放过。这在外人听来真是匪夷所思,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她不仅不害怕,还觉得过瘾。
三毛的父亲说起三毛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天,大人们正在吃饭,突然听到激烈的水声,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双手撑住缸底,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出一口水来。”
在三毛的兄弟姐妹中,三毛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这或许跟她的童年经历有关。她出生在战争与和平过渡的年代,也是社会最动荡迁徙的时期。从重庆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到台湾,年幼的三毛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变动。她亲眼见证了那个特殊年代的沧桑巨变,在《滚滚红尘》中,她将这一切,战争、逃亡、乱世、爱情……一切的一切描述得淋漓尽致。这是她从小就刻在脑海里的记忆,挥之不去。
“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幼年的三毛是孤寂的,幼年的三毛也是悲悯的。在家人的眼中,她是一个极端敏感和神经质的小孩。她看宰杀牲畜时人与动物搏斗、动物挣扎的那种残酷、激烈的画面,并非喜欢残酷,而是从中看到了动物的可怜和自己命运的悲剧性。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更无法不承认,青春,有一日是要这么自然地消失过去。而人之可贵,也在于我们因着时光环境的改变,在生活上得到长进。岁月的流失固然是无可奈何,而人的逐渐蜕变,却又脱不出时光的力量。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的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
一个在当年被父母亲友看作问题孩子的二毛,为什么在十年之后,成了一个对凡事有爱、有信、有望的女人?在三毛自己的解释里,总脱不开这两个很平常的字--时间。
--《当三毛还是在二毛的时候》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从无知走向有知的岁月,“有知”,代表着有知识、有知己,并且心存知意。少年长成,更多意味着诞生与离别。对于三毛这样一个早慧而感情丰富的人来说,青春不仅仅是一个人成长、发育,由天真走向成熟的过程,而是时间,引领一个人勇往直前的重量。
当三毛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与秉性。她不喜欢学习,却热爱读书,讨厌墨守成规,对喜欢的事物却异常专心。三毛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的孤僻一半是因为性格使然,一半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刺激。
她这样回忆学生时代:“我十三岁到二十岁这七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十三岁时,我在北一女中念初二,数学月考我考了好几次一百分。老师不相信,又出了一次我完全不会的方程式,当然我就考了零分。然后老师就处罚我,她用毛笔在我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圈,墨水太多,流到唇边,她就要我这个样子到操场绕场一周。第二天我一进教室,看到桌椅就昏倒,从此我就得了自闭症。”
三毛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受不得一点点伤害。她有她的骄傲,你不认同,可以沉默,却不能出言伤害。那个女教师的行为,令她敏感的内心受到了很深的刺激,以至于数学严重偏科。非但如此,她对外人外事均产生偏执的抵抗情绪,不希望再接触外面的世界,认为只有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才最安全。
“十六岁时,我只跟三个人讲话,爸爸、妈妈和顾福生三个人讲话。每星期我出门两次,就是跟顾福生学画。”
这令我想起我的学生时代,和三毛一样,我喜欢绘画。那时候读小学一年级,每个班抽调几个学生跟着学校有名的美术老师学画。我母亲拜托了很多人,把我插进了美术班。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我的画功到底算好,还是不好。我记得,学画的第一天,老师让每个学生画一个苹果,我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别的小孩都画硕大饱满的苹果,唯独我,画了一个类似被咬掉一口的扁扁的月亮,因为那时在我的认知里,月亮和苹果很像。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经历,我小的时候,我母亲每次哄我吃苹果时,总指着天上的月亮对我说:“你看,月亮因为不喜欢吃苹果,就被秋婆婆咬掉了一口。你要是不吃,也会被秋婆婆吃掉的。”秋婆婆是小时候母亲拿来吓唬不听话的我的一个“恶魔”,专吃不听话的小孩。每次听到“秋婆婆”这三个字,我就吓得乖乖地听大人的话了。所以,一直到我懂事,我的潜意识里还对苹果产生抗拒的情绪。我把苹果画成了月亮,老师问我:“你为什么画这么奇怪的东西?”我答:“这是被咬掉一口的苹果,没有人吃,就会被秋婆婆吃掉的。”老师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那时候,我母亲就站在窗外,她对我期望很高,然而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的画作被老师扔到了门外。
我到现在都记得,窗里窗外,同学家长笑作一团,老师看着我,脸上带着笑,我不知是笑我天真,还是笑我无知。我母亲把我领回家,一路上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整整一晚上,不吃不喝没有开门。自此以后,我对画画彻底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人也变得孤僻沉默。
虽然比三毛晚生了半个世纪,可是我远远没有三毛幸运。因为我没有遇到那位令她“惊心动魄”的美男子画家,他挖掘了她的绘画天赋,成为一个浪漫而有才华的女子。
“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三毛的美术老师叫顾福生,是除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一个人。三毛不爱跟人说话,在外人面前表现拘谨,却唯独对顾福生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与亲近之意。
顾福生是“五月画会”的画家,在台湾有一定的知名度。著名作家白先勇这样评价顾福生与他的画作:“他创造了一系列半抽象人体画。在那作画的小天地中,陈列满了一幅幅青苍色调、各种变形的人体,那么多人,总合起来,却是一个孤独,那是顾福生的'青涩时期'。”
这个有着人文情怀与悲悯精神的画家,深深地影响着孤僻叛逆的少女,三毛。以至于多年以后,这个流浪漂泊、居无定所的女子,生出了浓烈的“思乡”情绪。近乡情怯,她的“乡”,是她的启蒙老师,她心中珍藏不能忘怀的故友。
这儿不是泰安街,没有阔叶树在墙外伸进来。也不是冬天,正是炎热的午后。我的手里少了那个画箱,没有夹着油画,即使是面对那扇大门,也是全然陌生的。
看了一下手表,早到了两分钟。要是这一回是看望别的朋友,大概早就嚷着跑进去了,守不守时又有什么重要呢!只因看的人是他,一切都不同了。
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外的烈阳下,让一阵阵熟悉而又遥远的倦怠再次淹没了自己。我按铃,有人客气地领我穿过庭院。短短的路,一切寂静,好似永远没有尽头,而我,一步一步将自己踩回了少年。那个少年的我,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的我,竟然鲜明如故。什么时候才能挣脱她的阴影呢!
客厅里空无一人,有人送茶来,我轻轻道谢了,没有敢坐下去,只是背着门,看着壁上的书画。就是这几秒钟的等待,在我都是惊惶。但愿有人告诉我,顾福生出去了,忘了这一次的会晤,那么我便可以释然离去了。
门开了,我急速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启蒙老师,正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着伸出双手,就这一步,二十年的光阴飞逝,心中如电如幻如梦,流去的岁月了无痕迹,而我,跌进了时光的隧道里,又变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情怯依旧。
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
--《蓦然回首》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可以影响到三毛,除了她的双亲、家人,远方的爱人,那就是在她人生道路上给予关怀与指引的老师。
顾福生是一个温和内敛的人,对学生说话总是用商量式的口吻。三毛在跟他学画之前,学过不少东西,如钢琴、插花、国画,但没有一样坚持下来。那时候的她,害怕上学,性格自卑内向,总是低着头,说话非常小声。她母亲给她准备馒头,她去顾福生那儿,顾福生问了几个简短的问题,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的,可想而知紧张到什么程度。那时候,她已经休学了,逼迫自己这次一定不能前功尽弃,然而等老师离去之后,她坐了许久,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馒头,还是没有画出一个线条来。
她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可是,老师没有放弃她。他给她看他画的油画,问她喜欢哪一张。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当温和儒雅的老师问自卑内向的学生喜欢哪一张画、接受哪一张画时,她的心慢慢打开了。再后来,她像变了一个人,活泼、热情,对绘画投入前所未有的精力。
倘若三毛一直这么画下去,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可是她没有。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个人,白先勇。
白先勇是台湾非常著名的作家,三毛认识白先勇,是通过顾福生。白先勇和三毛家是邻居,三毛见过白先勇,但也仅限于见过而已。她看见白先勇,就会远远地跑开,因为害怕。在她少年的认知里,除了书,唯一可走近的人就是老师,除此之外,再无人能够靠近。
顾福生将三毛的文章交给白先勇,转天对三毛说:“你的稿子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
三毛吓得麻木了,差点哭出来,她问老师:“没有骗我吗?”
顾福生云淡风轻地说:“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
当三毛终于拿到了刊登她文章和名字的《现代文学》时,激动地双手捧着跑回家,对父亲狂喊一声“爹爹--”,喜极而泣,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偷偷地乐。
那篇被刊登的文章叫《惑》,讲述她生病迷失在“珍妮的画像”中的幻觉,倾吐内心无法释放的压力与困惑。那是三毛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署名是她真实的名字,陈平。她写《蓦然回首》,回忆老师顾福生,末尾特别注明,感谢白先勇先生。因为白先勇也有一篇文章叫《蓦然回首》。此后,她陆陆续续在刊物上发表文章,成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
我的志愿--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
--《拾荒梦》
如果在街上看到流浪汉,你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唔,这个人好脏……唔,这个人是个乞丐……唔,这个人穷得只能睡大马路,他没有人生,他的人生就是流浪……可是,换个角度,如果在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一身行装的背包客,又会是什么反应?这个人好酷……这个人在流浪,他去了好多地方……有钱人才会做这么奢侈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颗天涯海角去流浪的心……
可见,在流浪的世界,也有着不同等级的“流浪客”之分。然而,真正的流浪者,他不会在意以什么样的面目游走这个世间,更不会在意擦肩而过的行人怎么看待。行者背着布囊,一身布衣赤着脚去西藏、去印度,去很多偏僻封闭的地方,他们称之为“修行”。修行与流浪,一个是为了心的固守,一个是为了心的自由,他们同样需要行走,需要身体与大自然做最紧密地贴近。他们的内心珍藏着一座不可窥视的秘密花园,非常美丽,非常清幽,它远胜于身外的水晶宫殿、摩天大楼,远胜于无数的情人与金钱,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只有心中的才是自己的。
“流浪的意义在于每天面对新的挑战和喜悦,或说苦难。这十分引诱人。”
我记得和rain讨论过流浪,我问rain:“你想过流浪吗?”
rain反问我:“你呢?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想这样的问题?”
我说:“rain,有个女孩对我说,她想跟我去流浪。可我说,流浪得一个人,两个人就不叫流浪……”
“那叫什么?”
“叫--私奔!”
rain大笑,说:“喜欢三毛的女孩可不得了,一个个都学她,把爱人的心拐跑了……流浪,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一个人,我怎么也要带上心爱的姑娘。我拉着她挤火车,只买一张票,她睡着,我站着看她,没有目的地,走到哪儿就是哪儿……这才是流浪。”
如果一个人的话,那就流浪去找个爱人。如果找不到的话,那就找个爱人再一起去流浪。他曾经在信中对我说:“如果我拥有流浪这种天赋,是不是追逐一个人的脚步是对我的一种残忍的放逐?”
我说:“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流浪者。在生命中流浪,在死亡中解脱,灵魂在梦中漂泊,你会遇到你想追逐的人。你原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可是,你一旦有了想要追逐的人,你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没有别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没有人可以阻隔,也没有人可以介入。那是你与他的世界,每一个黄昏坐在屋顶上唱歌,一起看如血的夕阳与海蓝的天空……而时光,就在自以为是的无忧中悄悄地溜走了。”
蓦然回首,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生命的本质,是平淡实在,我总尽力涂抹斑斓的色彩想让它变得绚烂,却发现,打翻了调色盘的自己原来像一个悲哀的小丑,无可避免地沦为别人戏幕中的配角。可是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人生需要用演绎来完成,没有旁人的关注,只有自身的灵魂体验,亦然足够。
你是一切的巅峰,沉静。
一切树的顶端,会看不见,
除非风吹过。
鸟在枝叶间无声等待,
你要,安静。
三毛曾说,她年少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拾荒者。她有一个拾荒梦,希望长大之后能做一个拾破烂的人,不仅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老师在课上问同学们长大之后的理想,三毛诚实地说出自己的这个梦想,结果引来老师的训斥,认为她不求上进、胡言乱语。多年以后,三毛游走撒哈拉,拾荒的旧梦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境竟如当年一般。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丢弃的东西一草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梦》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
三毛爱自在,爱幻想,爱漫天漫地不着边际地去实现人生的旧梦。当三毛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有过一次异想天开的“旅行”,或者说,“流浪”更为妥帖。那年她十三岁,十三岁的她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可她已经渴望做大人了。她跟随家里的帮工,一个叫玉珍的女人去屏东的东港,之后又坐渔船漂游到远东的小琉球。在这段大胆而短暂的旅行中,还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三毛在东港遇到一个男孩,是军校的学生,她骗人家已经十六岁,交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
知道三毛有多么叛逆,十三岁的她,敢做二十三岁的女孩不敢做的事。当然,也许身材高挑、谈吐成熟的她不会让人家起疑心,认为她真是十六岁的花样少女,渴望一场爱情。于是,那个男生答应了,和她谈起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可是,爱情很短暂,当家人得知真相后,果断地阻止了,三毛的第一次恋爱告吹。
第一次恋爱并没有给青春正盛的三毛带来多么深的体验,反倒是流浪的那种心情,那种随大海漂泊、浪迹天涯的感觉,特别,而孕育着某种无法言明的情感,近乎迷恋。或许是前世,或许是今生,不论天意还是人情,都成了生命的一种认证,义无反顾。
三毛是天生的流浪儿,流浪在于契机,但冥冥之中是注定的。很多人说,三毛是出于失恋的打击才去流浪的。三毛脆弱易感,流浪于她而言,是一种想飞的情绪。她曾经说:“我每一次恋爱的终结,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原因在于,那种花前月下--它们费了我的鞋子不说,还得磨破脚。时间的浪费在青春期倒是没有在乎过,好在可以挥霍。但是,爱来爱去的结果--每天都有着同样的问题和答案。”
恋爱会让一个人感到疲倦,继而生出厌倦的情绪。特别是对于一个喜欢自由、喜欢四处飘的女人而言,往往期望越高,受到的失落感越深。
“交男朋友是种一成不变的文明戏,里面乏善可陈、枯燥不堪、陈腔滥调、周而复始。如果,恋爱的双方--没有一个屋顶和四方的墙。我是说,对我。”
三毛她固然渴望恋爱,但不意味着,非恋爱不可。她爱上的,不过是自己渴望的幻觉。当幻觉破灭、重归现实时,她需要忍耐,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情,是不是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结论。
答案是什么?答案是--我送你回去。
问题是什么?问题是--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一模一样,只是换个人,换个地方。女人,敏感的女人没有安全感。女人,孤独的女人渴求安全感。可是,正因为敏感、孤独,过于自我,永远得不到安全感,永远地被“得不到”与“想得到”困扰,无能为力。
爱情梦如何实现?需要一个强大如海盗的男人,把她劫走,管她愿不愿意,强势地把她绑到海上去,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如果没有荷西来拯救她,如果没有一个男人六年如一日地呵护她、深爱她,三毛不死也会绝望。她注定永远是一个人,注定只与自己相爱。
你不得不承认,流浪,是一个人的天性。rain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谈论流浪?你为什么想要去流浪?
我说,rain,你要明白,一个女孩,她被困守在狭小的天地,她的心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你忍心任她做困于牢笼的鸟吗?没有人解救她,就算不老不死,她的心已备受煎熬,如在烈火上炙烤,如在刀锋上淌血。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日日夜夜做着相同的噩梦,渴望飞出去,渴望杀死那些束缚她的人,杀死那个被束缚的自己……我宁可面对素昧谋面的你,也不愿去面对镜中颓唐绝望的自我。我宁可在流浪的途中孤独地死去,也不愿在一座冰冷坚硬的牢笼里虚度一生。这就是我,在你未认识我之前就已存在,你无法改变,你只能接受。
时过境迁,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与三毛是一样的。三毛的学生时代,沉静、安逸,虽偶有叛逆不安的时候,然而大多数时候是做一个乖乖女,看书、绘画,在一个人的梦境里沉默地表演,期冀有谁撞见,又期冀谁也看不见。
休学的她与上学的我,某种意义上说,是在一个平行的时空当中做着相似的事。我看着她的文字,她看着别人的文字,我憧憬着她,她羡慕着别人。我们都同样渴望自由,渴望流浪。我们也都渴望着恋爱,做着一个人的相思梦,即使爱上的是虚无的幻觉,也很快乐,很知足。
我们都是单纯的孩子,我们都是这星空下的蝴蝶,美丽,带着别人难以窥见的神秘,自在地在一个人的花园中,玩耍、飞舞。
人不能没有梦。年轻人特别有权利做梦。可是许多人都不能算年轻了,仍然把梦想和理想分不清楚。
梦想,可以天花乱坠,而我们怀抱这种心态,无情苍天都被我们的想象力弄成下了花雨,而我一朵都不拾,也不感到悲伤。
理想,是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坎坷道路,我们要得着这条“道路、真理和生命”,就得一日一日慢慢地去走--踏踏实实地去走。在里面付出汗水和眼泪,方能换得一个有血有肉的生活。
--《生活比梦更浪漫》
三毛的美术老师,一个一个都去了巴黎。巴黎是艺术之都,他们为了相同的理想,背井离乡、异国寻梦。多年之后,三毛写下一篇《我的三位老师》,她回忆与老师二十多年后再相见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禁写道:“我的三位老师,在心里,永远是我一生的老师--虽然个人始终没有画出什么好作品来。我只有将自己去当成一幅活动的画,在自我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彰显出不同的眼色和精神。”
三毛做到了,她自己就是一幅美丽的画,远比她画的任何画都要精彩。正如一个人对她说:“你过一生,抵得上别人的好几世。生命的意义,或许你的诠释比较美丽。”
三毛的英文名叫Echo,Echo是希腊女神的名字。在古希腊神话中,Echo是山林女神,她容貌美丽,遭到天神宙斯的妻子,赫拉的嫉妒。赫拉施咒使Echo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重复别人话的最后三个字。
一天,美丽的Echo在森林里邂逅了河神之子,美男子纳雪瑟斯。这是一个美貌与骄傲都达到极致的男人,Echo对他一见钟情。但是,天后惩罚 Echo,夺走了她表白爱情的能力。Echo不能言语,无法表达爱意,她只得怀着无比悲伤的心情,悄悄地跟在纳雪瑟斯的身后。
没过多久,纳雪瑟斯就发现了Echo,他问道:“谁在这里?”
“在这里。”Echo唯一能够回答的,只是对方说出的最后三个字。
纳雪瑟斯又说:“不要这样,我宁死也不愿让你占有我。”
“占有我。”Echo心里难过极了,可是,她只能重复心上人的话,而且是最后三个字。
“占有我。”纳雪瑟斯听了,觉得跟踪自己的女子,是个举止轻薄又肤浅的姑娘。于是,一脸不屑地离去。Echo羞愧难当,她怀着悲痛难抑的心情躲到了山林深处,郁郁寡欢,一日比一日憔悴。最后,竟然憔悴而死。
终于有一天,天神明白了一切,他决定惩罚纳雪瑟斯。一天,纳雪瑟斯到湖边去,从湖水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竟然爱上了水中的自己,恋恋不肯离去。天神见了,便将他变成一株水仙。Echo不能忘记爱情,于是,她成了一位深爱水仙的女神。
Echo的意译是“回声”。某一日,三毛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呆呆地对着肢解的人体模型,一直到黄昏。她在一张临摹老师的画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Echo。
“一个回声。希腊神话中,恋着水仙花又不能告诉他的那个山泽女神的名字。”
三毛以 Echo为名,表明了一个少女满腹哀愁与水仙般自恋的心情。那时候,她依然处于困顿与迷茫的时期,绘画给她黑暗枯寂的人生带来一丝曙光。与艺术,自那个时候起,那个给自己取名“Echo”的少女梦开始起,一点、一点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毛学画时,结识了一位女画家,陈秀美。她后来成为一名作家,陈若曦。陈若曦是三毛的老师顾福生的同行,两人同在“五月画会”。顾福生向三毛介绍陈若曦,那时候正是三毛孤独苦闷的时候,她没有朋友,除了画只有书。顾福生希望三毛多交些朋友,于是就要来陈若曦的地址给她,巧合的是,三毛读过陈若曦的小说。
顾福生走后,三毛和陈若曦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陈若曦建议三毛不要老是闷在家里,要想办法走出去。她向三毛推荐刚开办一年的文化学院,希望她去上课,做一名选读生。三毛答应了,于是提笔给文化学院的创办人张其昀先生写信。选读生的入学程序与一般学生无异,但是没有学籍。尽管如此,三毛还是满怀着求知的心情请求对方接纳,她在信中讲述自己的失学经历,末尾附上一句:“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
很快,三毛就收到了张其昀的回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陈平同学:即刻来校注册报到。”
三毛成了文化学院第二届选读生。注册报到的那一天,三毛见到了张其昀本人,她带着国画、油画以及在《现代文学》上发表的文章给张其昀看。张其昀看了,非常欣赏,建议她选读文学或者艺术专业。三毛想了想,接过申请表,却填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哲学系。张其昀问她:“念哲学,你不后悔吗?”三毛答:“绝对不会。”
三毛为什么要选哲学系?她说:“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想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三毛爱的是文学和艺术,艺术有名师指导,文学的天分很高。来到文化学院前,她已经休学七年。这七年中,她没有放弃对知识的追求,更没有放弃对人生,这个重要课题的探索。有人不解,三毛十三岁时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绝望吗?因为忍受不了压抑自闭的生活?答案不尽然。也许她是为了追求生命的真谛,以一颗少女的求知心,对未知的生命发起一次挑战:究竟是自我战胜了生命,还是生命征服了自己。
这个曾经自卑的少女,这个曾经一度想要自杀的少女,终于在七年之后,再一次走上她的求学路。艺术,燃起了她对未来的信念;文学,拯救了她濒临崩溃的灵魂。当文学与艺术携着快乐、自信的步伐敲响她紧闭的心门时,三毛毅然决然地微笑、拒绝。不是不热爱文学,也不是不想在艺术上有所建树,她想在坚定一生的追求之前,先将人生,这个反复求索与探知的课题搞清楚。这是她,由稚嫩少女走向知识青年--必经的路途。
锁上我的记忆,
锁上我的忧虑,
永远不再想你。
我已不再想你,
怎么能想你?
只剩我搁浅的心,
在千年的孤影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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