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天上的明月照着大地,四面的一切都是很静的,一直谈到半夜,决定了治理上:犹的整个计划。同时你还说了几个笑话给我听。说有一次你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发,想雇一顶轿子,但是总雇不到,因为所有的轿夫都是吃鸦片烟的,现在都关起来了。后来只好从监狱里放出两个人来抬轿,并且答应他们,倘使以后不再吸鸦片烟,就给他们自由。可是那两个轿夫宁可关在里面,也不愿说不吸鸦片烟。那末,你就对他们说:“我宁可走路,也不要你们吸鸦片烟的抬轿子。”还有一次,你在泰和去拜客,把名片交给传达的时候,传达看你衣服穿得很差,以为是一个勤务兵,所以问你:“你们的县长来了,没有?”你告诉他,自己就是县长,那个传达就说:“像你这样的人能当县长,我也可以去当县长了。”
你说完笑了一笑,同时叹卜口气说:“中国的社会真是太恶了!”同时,你告诉我说,有人在泰和讲我有神经病。我说:“在今天中国的社会上,只要是反对旧的,一般人总是说他有神经病的。”那时候,虽然是夏天。半夜里河边的风吹到身上,也会感到一点冷,我看见你穿的一件单衣,好像很冷,就把自己的上衣给你穿上,但是你无论如何不肯,要我重新穿上,我说我也不穿了,要冷大家一起冷。
我第三次到上犹的时候,你已经完成了清乡的工作;当我走进县政府的时候,你看见我手中提了一只皮包,笑嘻嘻的问我:“专员,你这一次是来查案子的吗?”我用很严厉的态度对你说:“是的。”并且从皮包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你说:“这是你贪赃枉法的证据。”但是你一点也不惊慌,用两只手把这个包接过去,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包咖啡精,就互相大笑起来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查案子来的。因为最近我不知道接到了多少所谓“人民”告你的状子,不是说你和女教员有来往,便是说你敲了赌犯的竹杠,不是说你妨碍人家的自由,就是说你私通土匪。这就是所谓今天社会上的舆论,但是我是很明白你的,每一次接到这些控告案子的时候,不过是作为一种研究中国今天社会一切坏现象的参考材料而已。
记得有一次你说:“现在许多政府里面的工作人员,都不是在办事,而是在那边演西洋镜,没有理由的可以造出理由来,不合法的可以造出法律。重要的公务只要请一次客就可以得到圆满解决。不是上面骗下面,就是下面骗上面,一件很坏的事,只要用一张红纸写上大吉大祥四个字,一切都完了。”后来你很愤慨地说:“我们非把这个西洋镜拆穿不可,我们要创造一个真的实在的人的社会。”
你从泰和回来,一下车就来看我,说你在省立医院检查体格,发现有肺病。我听了心里很吃惊,说:“那你现在应该好好地去休养,并且要注意营养。”当时我就写了一张“静”字送给你,要你贴到寝室里去。你回到上犹之后,我还是非常担心,因为知道你的责任心非常重,恐怕你的病更加重起来。我本想另外给你调一个工作,因为怕你心里不快,你是一心一意想完成建设上犹的工作,同时换一个人恐怕上犹工作会受到影响。今天想起来,这是错误的措置,所以感觉到非常对不起你!
去年你来赣州参加行政会议的时候,我看你的病相当严重,就不要你出席会议,在旅馆里休息。开完会之后,我又强迫你到医院里去住,并且动了手术。第一次到医院看你的时候,你问我:“今天做了些什么事?”我说:“有几位客人经过赣州到重庆去,在那里请他们吃饭。”你摇摇头说:“这都是虚伪的,不必要的浪费。”我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招待,不请客,人家会说我们骄傲、自大。”后来你又摇头说了一声:“在中国社会做人,真是不容易!”
在你出院那天,我告诉你,经过各方面的考核,上犹的工作居第一位,你听了非常高兴,顺口说了一声:“不敢当!”
去年十二月从重庆回来,就知道你在泰和病了,听说病得很重。当天晚上就打电话到省立医院去问你的病,可是在医院里一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当夜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劝你好好的休养。
当我第二次从重庆回来的时候,听说你的病又厉害起来了,曾经打电报到省立医院,要他们特别注意你的病。听说医院因为你没有钱,不肯给你好的药吃,他们总以为你小气,他们不相信一个县长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但我是很清楚知道你的,于是向省立医院说明,一切的医药费都由我来负担。
去年年底,我曾经到南康去拜望过你的老父亲。他是一位慈爱的、俭朴的老人家……看你老父亲穿的衣服,住的地方,谁都不会相信这是县长的老太爷,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要比你家里好。有一次有人问你:“有没有回到南康去看老父亲?”你回答说:“他们的生活太苦了,还足眼不见为净的好。”
我到泰和来看你,一进医院的病房,见你身上盖了一条肮脏不堪的棉被,下面垫着一条草席,强有你那个忠实的勤务兵在那里照料你。我问你,医院里怎么样?你说:“一言难尽!”是的,这个医院是懒散的,是今天一个腐败社会的缩影。你说:“专员,请坐,我要同你谈谈上犹的事情。”我说:“过两天我接你到赣州去,我们到赣州谈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要说的是什么话。最近有几个想做官过瘾的老爷们,正在巴不得你快一点死,因为你死了之后,可以空出一个县长缺来,说起来真是痛心。
回到赣州之后,就替你预备房子,请医生。自从泰和归来以后,心里就非常的烦闷。第三天的晚上,接到泰和来的电话说:“王县长死了”
三月八号的早晨,我赶到泰和来看你,那时候已经把你搬到太平间里去。这是一间破败不堪的小房于,外面也没有门,你就睡在一付木板上面,穿着一件白的衬衫和衬裤,脚上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子,面上也没有盖布,只有那忠实的勤务兵坐在那里。看见自己的战友这样悲惨的下场,再也忍下住了,只有拿痛哭来安慰自己的心。你末死以前,总是想死到赣州来。今天你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是非常对不起你的。所以我决定把你搬例赣州来大殓。我在泰和买好了棺材之后,当天就赶回赣州来替你办理丧事。
三月九号的下午两点半,我们集合在三康庙的渡口等你的灵柩,一直等到天黑,你的灵柩还没有到。后来才知道,灵车进了赣州境之后,沿途有人祭你。到七点半的时候,看见河对面汽车的灯光,大家一齐叫起来:“来了!来了!”等到你的灵车上了岸,一千多人点起火把,一直送你到农场。继春,你可以看见人心并没有死。当夜十二点钟在农场的大礼堂举行大殓。继春,你安心睡吧!你是人民的忠仆,你亦是天地的孝子!
这篇祭文是蒋经国在追悼大会上念的,他念着念着感情激动,声泪俱下,在场许多人都掉了泪。他还自拟了一副对联,末宇嵌。继春,也是很感人的。上联:“半世飘零,死犹作客,只赢得两袖清风,循吏传中夸首继”;下联:“一生贫病,终未成家,最怕听满门鳏寡,杜鹃声里哭残春”。这一对联中,嵌进了王继春生前自拟的联语:“一生贫病苦,满门鳏寡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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