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鏖战熊本城
西南战争早在西乡隆盛的策划之中,其刚刚下野时,在给友人桂久武的书信中就声称:“起事之刻,天下必惊。”起兵后的西乡,更是成为全日本士族反抗政府的领袖人物。明治十年(1877)二月八日,反叛士族结成的军队在鹿儿岛召开了军事会议,围绕着进军路线,其内部出现了三种方案:其一为西乡隆盛之弟小兵卫所主张的,先从海路攻陷北九州要害港口长崎,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平定神户、大阪,一路直取横滨、东京;其二为野村忍介所主张的,兵分三路,一路自长崎海路东进,一路从丰州取四国、大阪等地,最后一路围攻九州中部的要害熊本。小兵卫和野村的方案实施起来有个大困难,那就是士族军手中只有三艘汽船,无法自海路投送如此庞大的兵力,于是最后桐野、池上等人主张的“全军以陆路进攻为主,一部攻陷熊本,主力则全力东进”的方案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桐野利秋这位久经沙场的战将还认为,当时熊本的镇台军是在明治政府实行征兵制后由从各地征发而来的平民和士族组成的,怎么会是名扬天下的萨摩军的对手!
可谁会想到,正是这个桐野没放在眼中的熊本镇台军,最终葬送了西乡的野心。
叛乱的士族军以筱原国干为编练总负责人,桐野负责军需后勤,村田新八负责筹集武器,永山负责训练新兵,池上负责在萨摩等地招募新兵。不久后,拥有八个大队、三千六百余人的士族军组建成功,并按照议定的作战方案,朝熊本滚滚杀来。
二月十九日,得到西乡起兵情报的明治政府宣布士族军为“逆徒”,并发布征讨萨摩的命令。除加强了长崎的防备外,政府还派遣了第一旅团(野津镇雄少将)、第二旅团(三好重臣少将)、别动第一旅团(高岛鞆之助大佐)、别动第二旅团(山田显义少将)、别动第三旅团(由警视厅总长川路利良少将以下警员组成),再加上临时征募的以士族兵为主力的新选旅团前往平叛。政府军的实际指挥将领为陆军中将山县有朋与海军中将川村纯义,但为了要在精神和气势上压倒威名远扬的西乡隆盛,政府又以曾在戊辰战争中征伐江户的有栖川宫炽仁亲王为鹿儿岛逆徒征讨总督,打出了政府和皇族的双料旗号。多亏电报的大力应用,政府对此次反叛的反应非常迅捷,而西乡的士族军自十五日在鹿儿岛出发,直到二十一日才抵达并包围熊本城。
二月二十日,士族军别府晋介队率先到达熊本城外的川尻,发炮轰击熊本的镇台军,打响了西南战争的第一枪。次日,士族军诸队先后抵达川尻。在军事会议上,池上主张以一部分兵力围困熊本,主力继续东进与政府军决战,而筱原国干则强烈要求“全军一起强袭熊本,一鼓作气攻陷它”。最终在西乡没有到场的情况下,会议通过了强袭熊本的主张。二十二日凌晨,一万四千名士族军四面猛攻熊本,他们的对手熊本镇台军原名镇西镇台军,是明治政府镇抚九州的主要军事力量,共有四千余人,其指挥官中也是人才辈出,丝毫不逊于士族军:主将为其后担任农商大臣的谷干城少将,参谋长为后来的海军大臣、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中佐,领兵军官儿玉源太郎少佐(日俄之战中表现出色,后来担任日本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川上操六少佐(其后担任过日本参谋总长)、奥保巩少佐(其后担任过日本元帅,日俄之战中为攻击旅顺的指挥官)。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因机缘巧合,让如此多的宿将名将齐聚熊本来抵御同样人才济济的士族军,还正是由于熊本大战的锤炼,才让这些人最终得以成为宿将名将。
当时熊本镇台军不仅有充足的弹药给养,还拥有速射火炮,并在城外敷设了许多地雷,战意高扬,强袭熊本确实是士族军的一记昏招。因为兵法有云,“攻城十则攻之”——强袭敌人重兵把守的城池,兵力起码要在对方十倍以上,而士族军才是镇台军的四倍多而已,所以攻城注定是失败之战。攻城战从凌晨打到傍晚,士族军徒增死伤,没能获得丝毫进展。
强袭熊本当日午后,熊本外围的战斗也开始了。士族军的村田三介带着伊东国士族组成的分遣军,在植木一带遭遇从小仓方向而来的政府步兵十四连队。激战后政府军败退,护卫连队军旗的士兵被打死,旗帜也被士族军缴获。值得一提的是,时任十四连队长的,正是日俄战争中被捧为“军神”的乃木希典(当时还是一名少佐)。他一听说军旗丢了,认为“军旗乃天皇陛下所赐,必须负责”,准备切腹自杀,后来虽然没有如愿,但丢失军旗始终是他心头永远的痛。最后在明治天皇去世时,已身为大将的乃木希典还是殉死了,他在遗书中称:殉死的最重要原因,就是要为当年在西南战争中丢失军旗的失误负责。乃木本人是奉行江户时代山鹿素行武士道思想的,其殉死行为轰动了日本乃至整个世界,在死后被供奉为“彻底全心全意为天皇效忠,军人之极致”的神化人物。从乃木身上我们不难发现日本武士道在近代的演变,那就是由原先对主人的效忠,变为对日本天皇、民族甚至军队本身绝对而狂热的忠诚,这种军国主义化的蜕变,是值得国人深思之处。
植木的遭遇战宣告了士族军一部围攻熊本、一部闪击小仓的计划的终结。当池上四郎发觉政府的征讨主力已抵达眼前时,便率部扼守住了田原坂防线。政府军主力已南下熊本的消息传来后,无谋的士族军依然将对熊本的攻坚战延长了三天,这不仅极大地消耗了有生力量,还直接导致了接下来的被动局面。
二十四日,政府军第一旅团、第二旅团急速南下,准备强占要害之地高濑,此地也正是士族军着意之地。按士族军熊本队的佐佐友房之言,高濑正是“此次战争中的天王山”。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双方围绕高濑展开小规模的激战。
面对形势的急剧变化,士族军终于修正了集中攻击熊本的计划,以部分兵力围困熊本,主力则北上与政府军决战。二十七日,士族军主力精华在萨摩名将桐野、筱原、村田、别府等人的率领下,集结于熊本以北的大窪,准备与事先于此的士族军一起,夹击企图攻击高濑的政府军。双方各翼部队展开混战,枪炮声呼啸震天,第二旅团长三好少将被子弹击中,身负重伤。上午十时,士族军右翼在桐野利秋的带领下,迂回至石贯,准备偷袭政府军的后背,但被政府方侦察队看破,第二旅团参谋长野津道贯(野津镇雄之弟)带人马火速抢占了丘陵稻荷山,居高临下俯射桐野军,南下增援的第一旅团野津镇雄部随后也加入了冲击桐野军的行列,最后桐野不支败退。接下来,弹药不足的士族军中央队和左翼队也先后败退,为了不让高濑一线落入政府军手中,士族军在西乡隆盛之弟小兵卫的带领下,在下午时分企图渡河夺回高濑阵地。这完全是一桩悲壮之举,涉水而进的士族军沐浴在政府军疯狂的弹雨中,傍晚六时,在付出西乡小兵卫战死的惨重代价后,士族军全面败退。
西南战争高濑之战中受到严重打击的士族军精气神倒是还在,他们在田原坂和吉次岭组织起新的防线。稍事休整的政府军在三月三日分为主力队与别动队,对驻守田原坂、吉次岭的士族军展开激烈进攻。初春,冷冽冰雨中的战斗空前残酷,中世纪野蛮的白刃战再度出现。士族军许多来自萨摩的军人自诩剑术精湛,组成了“拔刀队”,肆意横行战场,砍杀政府军,给政府军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为打破士族军白刃战的优势,政府军也组建了专门对抗“拔刀队”的狙击队,在忍受惨重伤亡的同时,抵御着士族军的忘死反扑。十三日,以警视厅警员为主力的别动第三旅团挑选了一百名精于剑术的警员,组成了“警视厅拔刀队”,准备冒死冲击士族军阵地。警视厅拔刀队成员大多是旧日本东北诸藩藩士,戊辰战争中其家乡多受萨摩倒幕军的摧残,故而与萨军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十四日战斗开始后,警视厅拔刀队成员大呼“戊辰之仇”的口号,舍生冲进士族军的壕沟与堡垒中,刀光四射、人头滚滚,表现极为活跃,打破了萨摩武士白刃不可战胜的神话。警视厅拔刀队的英雄事迹后来被创作成《拔刀队之歌》,现在还是日军自卫队军歌,试摘录几句如下:
“我等为官军,敌为天地不容之国贼,大将西乡古今无双,追随者皆为不惜决死之好男儿。”“勇登地狱刀山,不为赎一己之罪,只为诛杀叛贼,故而虽为刀山亦无惧。”“突进于横飞弹雨之中,生命宛如野地暴风下的白露,但为忠义事,虽死不足惜。”
十五日,在双方反复残酷争夺的那智山阵地,警视厅拔刀队再立大功,他们不顾敌人的密集射击,不停匍匐前进,至敌人阵地前数十米处再一跃而起冲杀上去,终于夺回了那智山阵地。十八日,政府军指挥官召开了军事会议,野津镇雄、大山严及三好重臣达成了一致意见:要打破整个战局,必须攻破田原坂。以此会议精神为准则,政府军集中了所有精锐兵力,将集团总攻的日期定在了二十日。
二十日早晨,政府军集中了炮兵朝士族军阵地发起了炮火急袭,这一战术获得了极佳效果,猝不及防被炸死的士族军的尸体堆满了阵地。随后在瓢泼大雨中,政府军步兵队排着密集队形齐齐冲击田原坂的士族军防线。政府军别动队也大为活跃,出其不意地攻占了田原坂山顶士族军本营,仓皇而退的士族军败兵在大雨中满山遍野地朝植木方向溃逃。上午十时,政府军别动队一名少尉登上了田原坂的堡垒,朝着山下还在酣战的己方挥舞军旗,表明田原坂已宣告易主,消息传来,政府军本营中诸位将官以手加额,欢呼雀跃。
田原坂一带战事中政府军战死2000人,负伤者2000人上下,光二十日总攻战,政府军即战死495名之多,30名小队长半天下来就阵亡了11名。士族军伤亡不比对手少,而且最为惨痛的是,萨摩猛将筱原国干于此战殒命。田原坂成为不折不扣的恐怖炼狱,双方死者枕藉交错,山岭水沟尽为赤水。直至百年之后,山坡上的梯田中弹壳还是随处可拾。田原坂血战也是整个西南战争的分水岭,丧失此地的士族军原先的作战方案已经破产,战略上的败局也已经铁板钉钉。他们起兵时还设想会像当年鸟羽伏见之战那样,轻松击败由平民组成的政府军,一路横扫,再造乾坤,但田原坂战斗可悲的结局摆在了眼前——他们连九州中部的熊本都没有越过去。
三月十九日,自长崎出发的政府军高岛别动第一旅团在州口与八代登陆。二十日,黑田清隆率五百多兵力在日奈久登陆。四天后,自长崎而来的山田别动第二旅团、川路别动第三旅团依次在八代登陆,与先前登陆的高岛、黑田军组成了“冲背军”,极具威胁性地出现在了围困熊本的士族军背后,与攻陷田原坂的政府正面军遥相呼应,构成了夹击之势。
四月十三日,冲背军的别动第二旅团一部,在山川浩中佐带领下,出现在了熊本城下。城中的镇台军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困与苦战,终于望见了援军的旗帜,“都有苏生之感”。据当事人回忆,熊本城内的镇台军也差不多山穷水尽了,谷干城少将同士兵一起喝栗子粥,一起吃被炮弹炸死的马匹,但幸运的他们坚持到了最后胜利的时刻,而士族军则功败垂成。
二十日与二十一日,不甘失败的士族军集中了八千人的主力队伍在熊本城东与政府军再一次展开决战,但此时其对手政府军已有三万人之众,这场号称关原之战后日本三百年来最大的野战,最终还是以士族军败退告终。
自此,西乡隆盛这位日本的麦克白,大约也已感到末路。
麦克白说过:“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西乡隆盛和所有的叛军将士也是一样吧。
最后的武士,即将在喧哗和骚动中黯然谢幕。
5.西乡败亡
自熊本败退的士族军又提出了以人吉城为根据地,实现“三州盘踞”(三州指萨摩、日向和大隅)的策略,这其实是三百年前丰臣秀吉九州征伐时岛津氏的战略方针的翻版而已,注定和当年岛津氏一样无法实现。
按叛乱士族原本的想法,以西乡隆盛的威望加上士族的勇猛彪悍,定能占据九州,再以此为跳板上洛,重演戊辰战争,但他们没想到两点:一是明治政府平叛的决心和实力,政府方在西南战争中投入十多万兵力,军费四千一百万日元(当时日本一年的国家收入为四千八百万日元),另外早已完成中央集权化的明治政府完全能动员整个国家机器,果断镇压士族的反乱;二是没想到在征兵令下组织起来的以平民为主体的政府军竟然也有如此战斗力。士族军自以为浸淫武士道多年,在斗志和战术上都会对政府军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事实却根本不是如此。
战国时代,美作国的武士宇喜多能家在一场战争中率领七十骑武士就击破了七千农民兵,那个时代,武士的长刀、大马和艳丽威武的铠甲成为让平民们胆寒的标志,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纵横日本数百年之久。如今的西南战争中,士族军却不得不抛弃这些东西,而和政府军一样穿着西方式样的轻便军服,用步枪和火炮战斗,朝着几百米外的敌人射击,甚至不知道对方长得如何,自己也随时会被不知身份的普通士卒射出的子弹夺去性命。战争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贵族气息,由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变成了机器和机器之间的对抗,只不过丧失的还是人命而已。
接下来的战事中,倔强的士族军还是和政府军拉锯苦战了近五个月,最后在包围圈中突围而出的残余士族军被驱逐回了起点——鹿儿岛的私学校。西乡隆盛和三百七十余名部众以城山为核心阵地继续顽强抵御政府军的清剿。
西乡部下有人劝他以彻底归隐为代价向政府降服,因为海军中将川村纯义与西乡有亲,加上西乡毕竟是维新首席功臣,想来政府的处分也不会过分冷酷,但西乡却在九月二十二日写了“决死书”,称“以城山为枕等待决战,意气更为发奋,已有决死的觉悟,绝不会在后世留下耻辱”!
二十四日凌晨四时,团团包围城山的政府军以三声炮响为信号,发动了对士族军的最后总攻。西乡战友桐野利秋、桂久武、别府晋介、村田新八、池上四郎等四十余人不守反攻,朝岩崎口方向奋勇前行。途中,桂久武首先中弹阵亡,西乡周围的随从不断倒下。在岛津久能宅前,西乡被飞来的子弹打中了腹部和腿部,卧在轿舆之上,对着身边的别府晋介轻声唤道:“晋殿、晋殿!便在此地好了。”将士们于是无视弹雨,一并跪坐在西乡轿舆四周。西乡隆盛整理好衣领后,遥拜东方数下,被别府晋介斩下了首级。
西乡死后,别府晋介切腹自杀,桐野、村田等人继续朝岩崎口冲锋,或毙于政府军枪口之下,或力尽自杀。九时,城山私学校一带的枪炮声沉寂下来,宣告了西南战争的终结,随后一场漫天大雨倾盆而下,尽情洗刷着战场上满地的血肉。雨后,政府军找寻到一具有着巨大阴囊的无头尸身,这正是当年西乡被流放到冲永良部岛时所留下的症状。以此为标志,西乡这位日本近代史上最具争议的英雄、叛贼——不,最后的武士的死得到确认。后其尸身被下葬在净光明寺之中。
西南战争中政府方战死6403人、伤9252人,士族叛军战死6765人、伤不详。
战后的鹿儿岛设立了裁判所,参与西乡叛乱的原县令大山纲良被判处斩刑。以战争的胜利为契机,明治政府完成了对不满士族的压制,废除士族的活动得以继续进行下去,政府的财政收支也得以正常化,而士族(武士)这一曾经在历史上呼风唤雨的政治势力正式成为了“历史”,最后的武士也在这场最后的战争中完成了光荣的谢幕。前几年好莱坞的历史大片《最后的武士》,据说就是以西乡隆盛和西南战争为背景的。本片由好莱坞一线小生汤姆·克鲁斯倾情演绎,导演爱德华·兹威克(执导过著名影片《光荣》和《秋日传说》)也说自己从小就立志拍摄一部以武士为主角的电影,但此片还是如诸多好莱坞历史大片一样,在眼花缭乱的特技下,体现的却是西方人对陌生国度历史可笑的理解。在《最后的武士》结尾部分,政府军与武士叛军最后决战的时刻,武士军队在好莱坞大导演的安排之下,穿着传统的铠甲,挥舞着长枪大刀,用弓箭与装备步枪、机炮的政府军血战,男主角也一袭朱红的铠甲,长发飘飘,赚足了粉丝的眼球和尖叫。可事实是,整个西南战争中,士族军和政府军都穿着西方的军服,采取的是外国操练法,用火炮和步枪战斗,两方在战术上没什么根本性区别。说得直接些,士族军除了在精神归属上是守旧方外,早已将千年武士的那一套行头抛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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