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斯蒂芬·金
我准备给你们讲的这个故事叫《他们的遗物》，发生在2002年八月，地点在我的公寓，我很确定。因为大部分东西都是我在帮宝娜·罗宾森修理空调后不久发现的。记忆总是这样，需要一个标志来提醒，而宝娜就是我的标志。作为儿童书籍的插图作者，她长得很漂亮，（相当漂亮！漂亮得要命！）丈夫在进出口行业工作。当某个女人有困难，某个男人能够英雄救美时，（尽管她一直不断提醒：“我已经结婚，而且很幸福。”）那个男人总有办法让自己铭记住这种时刻；机遇本来就少，怎能轻易错过！然而现在这样的世道，当“护花使者”往往会让你得不偿失！
那天下午，当我下楼准备外出散步时，她站在大厅，一脸沮丧。我说，嗨！你没事吧？我的语气很平常，就像跟同楼的其他人打招呼一样，普普通通。她却对我娇嗔：为什么楼管非得在这个时候休假？我说，机器人都有休息的时候，楼管们当然也要度假；而且现在是八月份，是他们的度假高峰期。在八月的纽约（在巴黎也一样，我的朋友），你会发现有三种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心理学家、潮流艺术家和大楼管理员。
她没有笑，难道是跟汤姆·罗宾斯学的？我不敢肯定（上阅读课会学得不坦诚，真是一个魔咒）。她说，八月是度假好时节，他们去好望角，或者去火岛，也许都没什么错，可是，她那个该死的公寓马上就要燃起来了！该死的空调却一点儿也不顶事！我问她，需不需要我帮忙？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表情——冷酷、质疑，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像我这样的情况，她那双眼睛肯定见得太多了！而且我还记得，听到那个问题的时候她露出的微笑——你安全吗？我想起了一部电影，不是《洛丽塔》（说起《洛丽塔》，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还真想起过，不过这个后面再说吧），而是另外一部由劳伦斯·奥利弗和达斯汀·霍夫曼演的电影，在里面，劳伦斯·奥利弗是一个牙医，他工作的时候，达斯汀·霍夫曼老是不停地问：这样安全吗？
我很安全。我说。我有一年以上没有侵犯过异性了。以前，我一般每周侵犯两三个吧，不过，参加心理咨询还挺有效的！我这么说，其实很轻浮！可我当时本来就是那种心情！夏天嘛，该轻浮一下！她再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她伸出手，我叫宝娜·罗宾森，她说。她伸出的是左手——很不正常！不过她左手上戴着纯金的链子呢！所以我想，她大概是故意伸的左手，你们说呢？但是，后来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我想，看来我错了。进出口？挺不错！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她帮我一个忙。
在电梯里，我告诉她：别期望太高了！如果她想找人弄清楚纽约城征兵骚乱发生的原因，或者想知道研究天花疫苗过程中的有趣轶事，或者甚至是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电视遥控器（在我看来，它是最近五十年以来人类最重要的发明）产生的渊源的话，找我才算是找对人了。
你是做研究的吗，斯塔里先生？她这么问我。电梯缓缓上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说，是啊，不过我并没告诉她，其实对于研究我仍然还是新手。我也没有告诉她，可以称呼我为“斯科特”——真要她那样叫，她一定会再次受到惊吓！当然，我肯定也不会告诉她，我一直在努力忘记我研究的关于农村保险的事。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忘记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二十多张脸孔。
你看到了吧？我可能在努力遗忘，但其实我还是能记起来很多。当我们刻意要忘记什么的时候（有时候，我们本来不想，可一些下流的想法会不由自主产生），我们反而都记起来了。我想，大家应该都这样吧！我甚至想起一个拉美作家说过的话——不知道你们是否认识他？是那个被人称为魔幻写实后现代主义的人吗？不。其实我不是说那作家的名字，名字并不重要，我说的是他那句话：作为婴儿，抓住东西——一般是母亲的手指，我们就拥有了第一次成功，然而后面我们会慢慢发现：不是我们在抓，而是我们被抓，世界其实一直在抓着我们，一直那样。波赫士？对，有可能是波赫士，但这话也有可能是瑞马奎斯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后来，我把她的空调修好了。我还记得，冷空气从风口吹出来时，她顿时容光焕发，两眼放光。我也知道，对调理论的说法是对的，我们会逐渐意识到一个道理：我们所把持着的东西，其实也正把持着我们。它们可能会把我们变成囚犯？——梭罗肯定会这么想，也或许是为了保证我们呆在合适的地方？这才是交易和平衡。不管思想家梭罗怎么想，我相信，很大程度上讲，这个交易很公平。或者至少说，我在当时是相信的；至于现在，我不敢肯定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2002年八月下旬，也就是那个导致天空塌掉一块，改变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大事件①发生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
斯科特·斯塔里先生穿着他的撒马利亚人盔甲，成功打赢“艰难的空调危机战”，那已经是一周以前的事了。那个下午，我走上了第八十三街，散步顺道去了史泰博文具商店，买一盒压缩光盘和一令纸。开发宝丽来相机的时候，我向同事借了四十张纸作为背景。（你可能会想，这事倒挺有意思的，对吧？）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我发现大厅的小桌子上，有一副红框的太阳镜，镜片形状非常显眼。在那桌子上，我一般都放未付账单、行李提取单、过期书单等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看到那副眼镜，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顿时全身无力。我没有摔倒，但是我手上提着的东西掉了，它们自由落地，袋子倾倒在门边。看着那副眼镜，我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如果旁边没门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像那些维多利亚时期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半夜惊醒'发现吸血鬼来访，当即晕死过去。
让我大受打击的是两种相互联系而又截然不同的情感。首先，是一种恐慌性的羞耻感，就像有人马上要揭开你的秘密一样，而这个秘密你永远无法解释清楚！在我记忆里，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发生过呢？十六岁？——或者这么说吧，它几乎就发生了。
那时我们住在波兰。那天，我母亲和姐姐都外出购物了，所以晚上以前，我应该都一个人在家。当时我裸体躺在床上，私密部位——我的小弟弟上包着一条我姐姐的三角内裤。床上，各种图片凌乱摆放着，都是我从车库后面的旧杂志里剪下来的——全是色情图片，主要来自《阁楼》和《藏春阁》两种色情杂志。车道上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不可能错！一听我就知道，我母亲和姐姐回来了。佩格好像得了流感，她现在已经在往车窗外呕吐了。看样子，她们会像波兰的喷泉一样随时出现了，时间紧迫！
我看着床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图片，地板上到处乱放的衣服，再嗅了嗅自己的左手，粉色人造纤维泡沫产生的香味还在，我的天！怎么办？我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酸软无力，就好像我的精力顿时被抽空了一样，我完全惊慌失措！母亲还在大叫着我的名字——“斯科特！斯科特！快下来帮帮你姐姐！她生病了——”我记得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有什么用？已经被抓住了！我最好还是认命算了！我被撞上了，从此以后我的余生，她们只要想到我，就会给我戴上那顶帽子：斯科特——自慰能手！”
不过，往往在这种时候，人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求生或者挽救”的愿望。我就是这样。我可能就这样完了，但我还是决定，就算那样，我也不能 眼睁睁让自己的尊严丧失！我把那些图片和内裤扔到床下，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穿上了衣服。尽管动作僵硬，但是我手指动作快如闪电，整个过程，我 的脑海里只浮现着一个情景：我曾经看过的那个游戏节目——争分夺秒。 我现在还记得我下楼时的情景，母亲碰了碰我发红的面颊，眼里透着担 忧。“看样子，你可能也病了。”她说。
可能是吧。”我说，心里高兴，释然解脱。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才发
现自己连裤链都忘了拉上。幸运的是，佩格和我母亲都没有注意到。不过只是那一次例外，要是在其他情况下，她俩肯定会发现的！而且，她们一定会马上打趣我，“有没有拿到卖热狗的执照啊？”（在我长大的家里，开这样的玩笑会被认为很机智。）只是那天，她们当中有一个病得太严重了，另外一个呢？由于太担心了，所以也没机智起来。我胜利逃过一劫。
看我多幸运！
八月的同一天，我在我公寓里经历的第二种心情相对简单了一些：就好像我自己被风卷到了空中。因为，那副眼镜不可能在那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后，我抬起双眼再看了看，不止眼镜，旁边还有其他东西。可半小时前，我离开公寓去史泰博文具店的时候，它们肯定不太可能在的（我走的时候锁了门——那是我的习惯）！在屋子的角落，也就是厨房和客厅的交界之处，有一根棒球球棒斜放在墙角。看标签，这是“西里奇&布拉斯堡”牌球棒。尽管看不到另外一面，但我清楚地知道那背面印着什么：克莱斯·阿德加斯特。那几个字是被电焊上的，还涂了蓝色油漆。
另外一种情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第三波了！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沮丧和恐惧感！我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我肯定，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好像要信了。
不仅仅是相信，简直感同身受。不错，确实如此！因为那太阳镜肯定是消失了的——而且就像迪克西·奇克斯所说的一样，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应该已经没了。即使是克里夫·法威尔也会那么说啊！（“对我来说，棒球一直很棒很棒！”克里夫有时候也会这么说，坐在他的桌子旁，一手挥着头顶的球棒，“保险嘛！对我来说一直很糟很糟！”）
当时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抓起宋嘉·达米可的太阳镜以及其他东西，一路小跑上电梯。我把它们举到面前，离自己的脸很远，就好像是我度假一周后回来，发现地板上有很肮脏的东西一样——腐烂的食品，或者一只被毒死的老鼠的尸体。因为宋嘉这个人，我还记得曾经与同事华伦·安德森有过一段对话。看她的样子，她肯定以为自己火爆到不行了吧！你看看她！撅着屁股，好像在找人给她买可乐喝似的！华伦这么说，其实我同意他的说法，我也那么想。“那个让天塌下来半边”的事件发生之后第六周，那是发生在第三大街一个叫作“布拉尼石头俱乐部”的酒吧的对话，我和朋友当时在喝酒，因为彼此都从恐怖事件中幸存下来，我们干杯庆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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