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事谁也不说
访谈员:张钦晨(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访谈对象:YZ(女,16岁,留守15年),JZ(女,11岁,留守11年)
访谈地点:湖南YZ和JZ家
农历大年初三的早晨,我搭车前往L县小渡口东风村N组留守儿童YZ和JZ姐妹家。
小车驶过一段坡度很大的河堤路之后,就在一条窄窄的、石板铺得坑洼不平的马路上颠簸。这应该是一条商业街,马路两旁都是门面,有一半因为过年关门了,开着的主要是小吃店和日用杂货店,支到马路边的小摊上摆着水果、烟花或者旺旺礼包之类的包装食品,路上人不多。商业街很短,转过一个弯就进入了东风村。马路更窄了,路边右侧摇摇欲坠的民房商铺似乎就要压倒下来,而马路的左边,隔着一道深深的、满是垃圾的壕沟,围墙内则是一片宽广,一幢幢楼房严整有序,颇有气象,白色围墙上粗壮的黑笔赫然写着两人高的巨幅口号:严厉打击校园暴力行为。再往前行,我就看到了L县N中的牌子,这是L县的一所普通高中,一道土筑的“桥”通往校园的铁门。土沟这边,商铺都关着门,有的还是已经朽坏的板搭门,一家商铺的门板上面用粉笔潦草地写着:租光盘影碟。围墙外的脏乱、破败和逼仄与围墙内的校园有着天壤之别。在带着烟花火药味和田野气息的寒凉空气中,隔着一条窄窄的小道和一条深深的土沟,两个世界静默地对峙。
帮助联系采访的人是当地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的杨老师,他也是该县留守儿童心理援助工作组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在联系留守儿童就热情地打来电话。他告诉我,YZ和JZ很小的时候,她们父母就出去务工了。现在,爸爸在澳门当保安,妈妈在珠海酒店当服务员,家里经济条件在村里算比较好的。姐姐成绩不错,自己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妹妹就有点淘气了,上五年级,老师反映说不听话,爱乱花钱,她们跟爷爷住在一起。
绕过L县N中的围墙,马路的左边是一排民房,右边是一条小河,应该叫污水沟更准确。河道里没有太多的水,而且完全不流动,边上长满了杂草,灰白的水面上漂浮着大片的油污和绿色的白色的褐色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每隔几米,路旁的围墙上就有石灰粉刷着“请勿接触疫水,容易传染疾病”。在湖南乡村,血吸虫病仍有一定的发病率。
驶过一排民房,前面又是一大面围墙,这是因为撤点并校而废弃的小学。看起来小学原来的规模不小,如今荒芜空旷的校园杂草丛生,教学楼、篮球架、旗杆依旧静静地矗立着,蒙着经年的灰尘,教室的门窗都已经残缺破败,露出一个个洞,白天看进去都觉得瘆人。JZ家就在小学对面。
3层楼的楼房背着马路,门前是一大片田地,这就是JZ家了。和一般的农村人家一样,堂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小竹椅子,墙上贴着年画,挂着簸箕什么的。简短的交谈中,我们得知,JZ的亲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改嫁后也在4年前去世了。JZ就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住在一起,姐姐YZ平时在县城读高中,住在县城的大伯家,每个月回来一两次。
11岁的JZ看见陌生人来了,在屋里窜来窜去,不肯停下来和我们说话。这是个结实的小女孩,个头不高,一个宽宽的紫色压发圈整齐地将头发全部向后别好,露出光洁的额头,红红的脸蛋更显得瓷实。堂屋左边通向厨房,右边的房间应该是卧室,两张大床上的被子都散乱地摊开。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刚说了几句话,住在附近的姑姑来串门了,JZ就带我去了二楼。
比起一楼,铺着木地板的二楼客厅可以用豪华来形容,只是显得过于空荡。
平板电视、镶着金边的欧式组合沙发和茶几就是全部摆设,吊过顶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孤零零的电线。吊着一个白炽灯泡,越发显得房间的空寂。
“你记得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吗?”
“不记得。”
“你希望他们(爸妈)出去还是回来呢?”
“出去。”
“那你不想他们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希望他们出去呢?”
“这里的工资很少。”
“爸妈现在给你的零花钱多吗?”
“可以。”
“一周有多少呢?”
“他们给爷爷,爷爷给我,一周有几十。”
“你和你爸爸妈妈联系吗?”
“联系,和妈妈联系得多些。”
“妈妈和你联系主要说什么呢?妈妈会问你的学习吗?”
“不,我和妈妈主要扛(讲)缺钱,和爸爸会扛(讲)学习。”
撤点并校后,JZ要去四五十里外的县城小学上学,因为六年级才住校,几个同学家长凑钱包车去上学,单程要半个多小时,有一次JZ起晚了没赶上车就没有去上学。
“你早上是自己起床还是爷爷叫你起床。”
“自己。”
“你和爷爷会发生矛盾吗?”
“会,奶奶死的时候都跟爷爷说了,让他别管我。”
“为什么呢?”
“因为我脾气不好。”
“你为什么发脾气呢?”
沉默片刻后,我接着问:“因为学校里的事情还是家里的事情呢?”
“都为。”
“哦,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发脾气,那你会不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给别人
说说呢?”
“我谁也不说。”
JZ回答的声音很小,我有时候不得不重复来确认。而她16岁的姐姐YZ打扮和谈吐大方得体,完全不像我通常所接触到的农村孩子。YZ长得高挑挺拔,打扮也很成熟。
YZ知道我们的来意,开始交谈的时候她似乎有点戒备。
“你父母什么时候出去打工的呢?”
“我出生后没多久。”
“去过珠海吗?”
“去过好多次,假期去的,也没觉得什么好。”
“去过珠海什么地方呢?”
“没去哪儿。”
“你那么小父母就出去了,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你有什么感觉吗?”
“其实我觉得,我们比很多父母在家的好。我们很多同学父母在家,天天就是打麻将混时间,对孩子的学习没有什么要求。我有个同学(YZ抬起下巴颏示意,这个同学家就在对面)的父母就直接跟他说,上不上学都无所谓。我们的父母这样在外面打工,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们好好学习。”
“他们对你成绩期望很高是吗?你要考不好他们会说你吗?”
“他们不会骂我,没考好他们只会说争取下次考好。我爸特别好,比我妈还好。
我初二成绩不好,当时都不想读书了,爸爸不让我放弃,趁着回来给奶奶办丧事的时间,去找了我的班主任,请老师多关照我,后来我的成绩就上来了,中考考到了二中。”
说到爸爸,YZ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放松了很多,话也更多了。
“老师怎么照顾你的?”
“那时班主任是化学老师,作业收上去之后,他会把我叫到他边上当面给我批改讲评,我的化学成绩很快就在班上数一数二了,也有自信心了。他还把我的同桌换成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从此以后,我都和学习好的同学做朋友,他们对我影响特别大。我现在觉得中学生交什么朋友太重要了,好同学的视野不一样,有的甚至在考虑出国。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每天都是说些无聊的事情,跟不同的人交往,你的人生观世界观都会不同。”
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YZ有特别深的体会:
“原来觉得学习好的人都是书呆子,其实不是,他们也很幽默。我现在的好朋友都是成绩很好的,理科班嘛,学习好的多半是男生。我的数学不好,我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个男生,他的数学是班上最好的,每次都是140多分。刚开始我有点自卑,有时候也跟他们开玩笑说,和你们在一起好自卑,他们都说没关系,他们对我影响特别大。”
“会早恋吗?”
“不会,我个子高,眼光也高。”
YZ想考河南的一所空乘学校,她说,因为初中的经历,她非常有信心在高中最后一年再往前冲一把。谈到学习,她也有很多体会,还向我传授生物学习的经验。回忆初中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懂事,会因为不喜欢某个老师而放弃这门功课,甚至到高一的时候,因为数学老师是自己的一个表哥,对自己太严厉了,她到现在也不喜欢数学。现在拖后腿的是英语,她说,主要是因为没有积累单词,从开始学习英语就没有背过单词。
“让妹妹向你学习学习。你管妹妹吗?”
“我天天打电话回家,她还比较听我的,但还是爱乱花钱。我爸爸妈妈也几乎是每天给我打电话的。”
“这么多年来你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回来?”
“是的。“
“你一般给爸爸妈妈说什么呢?”
“他们问我学习和身体,有没有感冒啊之类的。我有时候管他们要钱。”
“今年爸妈为什么不会来呢?“
“我妈妈可能今年3月份要回来,就不出去打工了。”
“因为你要上高三了是吗?”
“是的,再说妹妹也需要人管管了,她太淘气了。小孩子还是需要人管的。”
“你不是挺自觉的吗?”
“可能性格不同吧。”
“也许现在诱惑太多了吧,我刚才路过N中,看到外面的环境很差,卖小零
食的很多,还有什么租影碟光盘的。”
“也许吧。其实我也是奶奶去世那年才开始懂事的,觉得自己必须要自立了。”
“不是还有爷爷照顾嘛。”
“爷爷嘛,(停顿片刻)只能管管生活,心里有什么事不可能跟他说。”
快离开的时候,我们让爷爷和JZ合个影,JZ跑开了,站在后面看我们拍照。
我又请爷爷站在田地前面照了张相。
“JZ爱吃零食是吗?”
“娃儿都这样。”
“她每个星期有多少零花钱呢?”
“二三十吧,那是她妈妈给的钱,伢儿要我能不给吗?再说,别的伢儿也都吃,我们现在条件也跟原来不一样嘛。”
爷爷对家里的经济条件比周围邻居好这个事实而自豪。
“我听说咱们这儿有好些小朋友因为吃太多不健康的零食,都得过一种叫腹腔淋巴炎的病。”
“JZ身体好,零食吃,饭也吃,你看她喂得多好。她跟我亲。”
“她爸爸妈妈为什么今年不回来呢?”
“回来一趟还是花钱呀。”
“听说JZ妈妈今年3月份准备回来不出去打工了,是吗?”
“那还说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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