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年的晚年反思
对光年老师,我虽有各种耳闻,但真正有切身感受,还是在离开作协之后。
2000年我面见张光年,是为《文艺报》前主编唐达成而去的。
1999年10月5日,达成老师患肺癌离世了,他的妻子马中行想编一本文集纪念他。我自告奋勇,接下了这活儿。文集编完,想找个合适的人写序。马老师向我讲了一串备选的人名,其中数王蒙名气最大。但王蒙建议请张光年来写,并说此人选“最合适了”。对于王蒙这个建议,凡是了解张光年与达成之间特殊关系的文友,都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招很绝”,也有人说“这招太损”。倒是马老师特别愿意接受王蒙的建议,她怎么想的,我也心知肚明。完全出于对光年老师的尊敬,怀抱着一种善良的心愿,我叉接下这登门求序的任务。满心期望老人家趁写序的机会,像周扬一样,说几句反思的话,也好告慰逝者和他的亲人。
在这之前,我陆续在报刊看到过几篇批评张光年的文章,主要是说他在以往的政治浪潮中,手下太不留情,伤害了一批文友,对他们后来因此经历的磨难,负有直接的责任。而他,至今没有一一向人家公开道歉。
问题在于这些文章发表的时机。对于一位身患癌症,动过两次大手术,生命已快走到尽头的老人,反思如此沉重痛苦的问题,是不是太残酷了?
我在此时造访张光年,也许很不适宜。
2000年3月,我带着厚厚的一沓唐达成《南窗外集》的原稿,其中也包括编入附录的一篇自已写的纪念文章,第一次走进张光年的家门。一眼看到的,是光年显得憔悴的神态。沙发旁的桌子上,就摊着我读过的几本期刊。我瞥了一眼,心里感觉有点不妙。他大概注意到了我眼神的落点,轻声说,最近过得不大安宁,觉得很累。
我恭敬地向他报告了达成妻子的委托,将目录和原稿交给了他。他神情忧郁非常伤感地对我说:“达成是个好同志,可惜,走得太早了!”听到这儿,我整个人全神贯注地端坐起来,特别希望老人家继续往下讲。我屏住气,一直在等待。空气像凝周了一样,令人压抑。我开始手足无措,频频喝水。张光年看上去很沉重,良久无言。然后,突然问我,你写了吗?我说,也写了,带过来了。他勉强笑笑说,我拜读一下,受点启发吧。
最后,他说了两句令我大失所望的话:“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也不是一个人能负起责任的……”
他让我把稿子留下,不再说什么。我只好向他告别,心中无比扫兴。
几天后,张光年老伴叫我去家中取写好的序言。落款日期是2000年3月24日上午。张光年本人投有出来再见我。
他的序言写得很短,看上去很平淡。没有我和马老师期待的那些文字。第一句是“为唐达成文集作序,对我说来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想,写这句时,也许张光年心中真有难以言说的痛苦。但也许,后来他又有过长时间的犹豫。因为,接下去他马上笔锋一转,大段说起了患病的话题。结尾有两句话很意味深长:“我正在想念你。我们有多少话要谈啊……”删节号后的话,表示省略了。
这结尾,更让我的失望升级了:我想,为何不在达成生前谈呢?又为何不在纪念文集的序言中谈呢?为什么分明可以解开的心结,完全可以使灵魂马上归于宁静的事情,却这么难做到呢?
回到上海,我曾一股脑儿向李子云倾诉宣泄自己这种情绪。
子云曾当过夏衍的秘书,是文坛知名的文学评论家。她有过写一篇与张光年深入对谈的计划。但一直没有实现。子云规劝我说,在张光年这代去过延安党性很强的革命老人中,有些人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某段历史。要说,也是依照上面定的调子从总体上讲。她还说,人家不是把唐达成从山西调回来当《文艺报》副主编,以后又重用唐了吗?这就是道歉吧!
她告诉我一件事。欧阳文彬曾有篇散文提到张光年。上海有个热爱编辑工作的范泉,30年代就开始编《文艺春秋》等多种文学期刊。打成“右派”和“潜伏特务”后,流放青海20多年,差点冻死在那里。是张光年想方设法打听到他的下落,在他平反后,特邀他来京参加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从此改变了范泉的命运!后来,范泉调回上海书店任编审。他以年届古稀的惊人力量,担任了编辑《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的总策划,12个分集,30个分卷,2000多万字。经过十年拼搏,终于完成这项填补空白的浩大工程,获得第三届国家图书奖最高的荣誉奖。这位被张光年寻找到的失踪多年的“右派”,就这样做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贡献。子云认为,由于个性和经历,每人表达内心的方式各不相同。用行动改错,与公开道歉,同样是反思的结果。比起一向把自己奉为真理代表,从不认错的人来,张光年还是要磊落一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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