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名字比福特更能象征和体现20世纪所发生的社会变革了。这个表示一个人、一家公司、一种汽车的符号,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最能代表现代性的标志,它同时体现出了一种愿景和一种威胁。作为首款低价汽车T型车的制造者,亨利·福特将现代性中必要的自由——机动性带给了大众,从而为他们带来了希望。与此同时,作为量化生产之父,他又让大众遭受到被奴役的威胁,让他们在制造代表自由的廉价汽车的生产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为何现代建筑崛起于饱受战争蹂躏的中部欧洲,而非美国呢?毕竟美国的量化生产和机器制造技术给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沃尔特·格罗皮乌斯等第一代现代建筑师带来了重要启发。在《从汽车到建筑》中,社会学家大卫·加特曼对这一重要问题进行了深入探索,作者通过重要的社会史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为何美国的福特主义量化生产和工业建筑会对欧洲设计师们产生如此无可匹敌的影响。通过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法兰克福学派理论,以及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视角,作者清晰阐述了美国的技术专业人士如何被吸纳进企业资本主义的体制之内,被迫接纳一种没有揭露而是去掩饰机器生产形式的美学。相反,欧洲同行们则成为政府同盟,这种热切的合作关系促成了现代主义理想在公共建筑工程中的实施。通过检视社会史语境下的建筑行业,本书在美学眼光的标准建筑史以外,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治史方式。
福特与希特勒
在福特主义之父与纳粹主义之父两人的关系中,蕴含了面对大萧条经济灾祸时的矛盾反应。希特勒反对量化生产,呼吁重回平均地权和手工艺的时代,为他的纳粹政党积累了广泛支持。然而掌权之后,希特勒却开始推崇福特,将德国工程师送去美国学习福特的生产方式,并授予了福特至高无上的德国雄鹰大十字勋章。希特勒认识到,为实现他设想的扎根地方有机社区的这一复古愿景,必须要建造出通往乡村的道路,同时量化生产大量的汽车,来运输人民。
在福特这边,他在推动量化生产后很快意识到,量化生产所需的资本和劳动力的城市聚集现象创造出了普遍的阶级不满情绪。20世纪20年代,他开始建造小型乡村工厂,到30年代,作为对大萧条开出的处方,他开始推动工人重返土地,让他们通过自己耕种的方式生产食物作为来填补工资的缺口。同时,福特也提倡建设高速路网络,以方便工人驾驶最新型汽车往来于乡村和工厂之间。最终,福特和希特勒两人的理念开始汇合,这一理念在这一时期的权力阶层中也变得越来越受欢迎——即通过一个加速去中心化的大众消费领域,来缓解量化生产的分解所带来的不满情绪。同时,两人也都意识到,对于起补偿作用的消费领域中的景观、家庭及产品,必须掩饰掉现代主义者推动的机器生产的碎片化,以一体化的美学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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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福特主义的抗争和转移注意力的美梦
大萧条时期,在人们对福特主义理性化和象征这种理性化的机器美学的普遍不满之下,机器制造的一体性愿景浮现出来。大萧条的背景下,对于无所管束的福特主义是否还具备向大众供应商品的能力,人们产生了怀疑。仅靠市场做出的断断续续的调整,理性化的机器设备所能生产出的产品远远多于消费者手中的工资所能购买的量。20世纪30年代初期,大众对于福特主义的印象已从人类的救世主转变为人类的克星,这种情况既发生在美国,也发生在其他地区。1939年,一份关于美国救济情况的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人们最常提及的造成严重失业的原因就是机器使用的增加。在德国,多数党派一度怀有的对福特主义的热情已经不再,多数普通劳动者则将前所未有的高失业率直接归咎于了工业理性化。
对福特主义资本主义信念的丧失触发了社会运动的浪潮,各种社会运动的政治目的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团结在了集体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旗帜下。从左倾的共产主义和产业中的工会主义,到右倾的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所有这些运动都在推动和要求更强力的对市场变迁的集体掌控。同时,这些运动也至少都用激昂的话语宣示了他们为“人民”利益和权利而奋斗的目标。在努力动员劳工大众、失业群体、老年群体等各类群体的过程中,所有政党都在贬低专家、知识分子以及资产阶级的言论,而将(界定各不相同的)普通百姓奉为上宾。1
大萧条时期民粹式的集体抗争遭遇到了理性化资本主义中既得利益阶层的抵抗。这些对抗的政治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个国家在30年代初期所处的福特主义发展阶段。比如在美国,福特主义生产以及抚慰式的大众消费文化已经相当成熟,因此,抗争被消化在了大众消费市场中。一个强大的资产阶级及其技术官僚同盟击退了民粹的挑战,他们声称,美国能够通过消费,通过生产更符合消费者需求的“人性化”商品,顺利度过大萧条。福特主义企业向民众展示出了一个流线型机器的乌托邦,以方便人们离开问题重重的城市,来到宁静的乡村生活。但在德国,福特主义还在草创阶段,大众消费的乌托邦还无法承受大众一体性渴望的重担。由于德国仍然保留着规模不小的手工艺人和小资产阶级队伍,这些群体对于不久之前小规模的资本主义的美好记忆还在,因此,这里的人们梦想的不是向未来的飞跃,而是回到过去。希特勒则巧妙利用了这种对于往昔美好幻景的渴望,开始推动政府领导的对策方案。
这个动荡时期的美学运动反应了这种对于往昔与未来,对于自然与机器的矛盾梦想。不过,所有这一切,都统一在了欧洲先锋们之后所定义的排斥现代主义的旗帜下。对于机器及其工具理性的大力拥抱,自然不受福特主义下大萧条时代的受害者们的待见。即使美国现代主义建筑中那些适度的斜角结构在30年代的萧条中也似乎变得不合时宜了。提供最新消费愿景的企业们认识到,要将他们的乌托邦销售给那些对机器感到担忧的消费者,他们必须加入更多的审美模糊性,以隐藏福特主义工厂的痕迹。如此,追求这一愿景的建筑师和设计师们便在之前努力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各种突出的棱角打圆,从而打造了出柔软、有机的自然外观,为手中的机器产品注入了更多的人性化色彩。
我将这种发生在美国建筑和设计界的潮流称为浪漫现代主义,虽然其中保留了象征速度和效率的机器色彩,但这种美学将生产中的残酷理性遮掩了起来,呈现出了消费中浪漫的一面。
尽管这一浪漫化的现代主义主宰了美国市场,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种分支美学也浮现了出来,这两种美学分别代表了新兴大众消费体系中的两个不同面向。在凯恩斯主义的需求管理计划下,政府在消费的集体化和监管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此有必要在国家建筑中展现出这种新的角色。于是,一种经过简化的宏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开始大行其道。建筑师们经过对古典建筑差异化的借鉴,重新为这一新的政府职责打造出了历史衣钵,该风格的对称性也在这个动荡时期为公共机构赋予了一圈秩序的光环。建筑的宏伟规格也为政府塑造出一种握有权力的形象,将个体民众围拢在国家的集体奇观之中。最终,该时期的美学形态呈现出一种复古的民粹主义,这也象征了对于“人民”重要性的让步。这种风格在私人住宅中也广受欢迎,它从符号意义上向人们呈现出一种通过模拟不同本土建筑,向简单的往昔回首的愿景。尽管形式各异,但此类美学的共同之处也很明显地体现在了对城市痕迹的排斥和对重回自然怀抱的沉迷。
欧洲也出现了同样的追求一体性美梦的美学,特别是在德国,不过,根据应对大萧条方式的不同,这种美学的混搭比例也各不相同。纳粹党人将这种对前现代往昔的普遍追求引入到一种反动体制之中,在这里,扮演中心角色的不是企业资本,而是军事政府。如此,建筑主要表现出弘扬和赞美纳粹政府机构的新古典主义宏伟美学。纳粹建筑在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宏伟美学基础上更进一步,完全投身于社会的纪律性,将一切个性化色彩抹除,将人民变成了绝对听命于伟大元首的大众。而一旦纳粹的宏伟美学将个体打平,它便会以捏造出的伟大遗产将民众包裹在一种非理性的种族与民粹(Volk)社区中。Volkisch(民粹主义)美学也打造出一种类似的向前现代往昔的逃遁,主要体现在公共住宅和地方性政府建筑中。该风格弘扬了普通百姓过往的田园生活,赞美了他们与土地的统一。最后,在纳粹的福特主义量产和机动化项目中,他们也采用了人性化的浪漫现代主义风格,他们认识到,要捕捉前现代往昔的荣光是需要这么去做的。希特勒的大规模机动化项目既为人们提供了逃离至纯净乡村的手段,也提供了军事扩张所需的工业基础,以便为他的雅利安子民攫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为了弥合他们的工业主导项目与反现代化意识形态之间的分野,纳粹党人为他们的机器和工厂赋予了一种浪漫现代主义的外观。
尽管方向上天差地别,但不管是美国市场导向的未来主义消费项目还是德国政府导向的反动回潮,都进一步深化了资本主义理性化的发展,为机器大神摩洛克赋予了一张美丽的面庞。人们对于一个集体掌控的正义社会的民粹需求最终被导向一种建立在重新配置的有机空间之上的消费幻景。而随着美国人德国人等群体做起了空间实现的美梦,这场历史噩梦便畅通无阻地铺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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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引言
福特主义的问题美学
现代主义与福特T型车:机器美学的错位发展
错位的一体梦:大萧条时期的现代主义退避
效率与梦幻:战后技术官僚建筑的两个流派
反抗机器:20世纪60年代以及现代主义的终结
迪士尼进城:后福特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空间隔离的瓦解
译后记
或许很多读者看到本书标题时有和我一样的疑惑,汽车?建筑?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不过,仔细揣摩之后,这种比较似乎就不那么意外了。
首先,作者在本书中所讲述的是过去一个世纪的美学变迁,而我们知道,过去的这个世纪,尤其前50年,即1960年代前的阶段,是一个现代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而汽车作为现代化的一个主要象征,作为现代家庭的重要消费对象,成为现代主义一个天生的样板和楷模。而不可避免的,建筑不但被包裹在现代主义大潮之中,更成为现代主义在世界上最突出的存在,不管你看与不看,建筑都坚实地耸立着。在这样的背景下,汽车作为现代主义的楷模,建筑作为现代主义的重要呈现,两者间不可避免会产生密切的关联和影响。
其次,如果我们把道路,以及道路沿岸的城市和景观都纳入建筑的范畴,那么,这两者间的关联就更加不言而喻了。汽车穿梭于道路和城市之间,在加油站加油,在停车场休息,拉着从百货商场大包小包出来的民众,回到他们位于城市的高层公寓或位于郊区的独栋住宅中去。汽车、建筑与人的三位一体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水乳交融的地步。难怪如今的年轻人张口闭口要买车买房,当然,这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它还是从侧面反映了汽车与建筑的时代关联。
如此来看,作者将这两样事物放在一起比较分析也就很自然了。量化生产、规模效应、实用主义、美学虚饰等等元素对汽车业的影响,也统统波及着建筑产业。对此,作者在书中展开了具体而全面的叙述和分析,呈现出了一幅脉络清晰的全景式画面。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未局限于汽车和建筑这两个孤立的领域,而是将视野扩充至社会的发展,阶层的演化,并加入适当的对于人群心理的分析诠释,为汽车与建筑领域的美学变迁和产业发展赋予了一个清晰而丰富的背景。所以总的来看,本书不仅是一本美学史或设计史的书,也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产业史和社会史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