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群蜂/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耿郁溪卷》:
他们没有什么国家观念,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他们只有自己。虽然偶尔也在“莫谈国事”的字条下,谈些国事,然而他们谈的国事,都是这个地球上找不出地方的国度;他们也谈些新闻,他们谈的在新闻纸上是没有的。像他们这种生活,在太平年间,在闭关自守的时代,都是很舒适而悠然的,但在烽火连年、文明竞争的时代,这种生活,实在有淘汰的趋势。即或在大战之后、和平建设才开始时,这种闲废置散,也是不能够存在了。
但他们并不理会这些,他们一方面感叹着“年头儿”不好,另一方面仍然憧憬着过去的和未来的悠闲岁月,脑子简单的人,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们多么单纯而愚笨呀!大炮的爆声,震惊了许多人们,而他们并不清醒,他们只略感到一些“流亡”的危险,心、里总还以为是“乱”,终归于治,期待着将来的悠闲生活。
近来,因为战时所必有物资膨胀的现象,纵使他们渐渐感到生活的威胁,他们的脑子,渐渐有点摇撼。洋面的力量,比大炮的力量还大。有些人已经不能支持了,觉悟早些的,早就奔上他们的生产之路,他们已经感到不生产是无以为生了。不过还有些人,以为他们都“够过的”,一时不至于着急,所以还勉强着要维持他们的面子;有些着急的,只是着急在心里,而表面还要做出不着急的样子,不过其挣扎的神态,却时常不由得露在外面;有的根本不觉怕,不到挨饿的时候,是不去想生产的。因为有这三种人,所以李记茶馆还是“座上客常满”。
掌柜的李子花,眼睛最厉害,谁着急谁不着急,他一看就看得出来,不过待承却是一样。他深得商人之谋略,他知道有钱的全仗着没钱的衬着而高兴来,这里就是胡先生最着急。
胡先生是十八岁结的婚,又是十月初八的生日,所以自己起个名字叫胡十八。为是纪念结婚,顺便告诉人他的寿辰,以便叫人家送礼物。胡先生有个儿子,在小学毕业之后,胡先生就不叫他读书,而叫他学徒。在那时候做学徒固然比读书能赚钱,而且还不消耗钱,但是一直到现在,人家大学都毕业,一月能赚三四百块钱,他的儿子还是一月赚三十块钱。
这三十块钱怎么能够胡十八的家庭生活费呢?以前倒是有点储蓄,存在银行或邮政局,可是近来全部陆续提出以过日子。现在胡十八每天必要在床下墙角找出多年不动的东西,偷偷地去卖,怕街坊看见笑话。本来他以前看着什么都是好的,铁罐琉璃瓶,莫不收藏起来,现在都值了钱了。
胡十八本来没有到茶馆品茗听书的富余,可是他为了面子,为了摆“谱”,他卖了一个洋瓶子,也要到茶馆儿来消遣消遣,一来表示他不着急,一来茶馆是他的精神寄托处,不去就怪闷得慌。
嗜好就是习惯,习惯也就是嗜好。
他是一个矮小身材,又干又瘦,鼻子底下夹着两撮胡须。看他的外貌颇有点老鼠那样的狡猾和滑稽。见了人便作揖,就像捣杵那样一连作好多下。说话也连汤子嘴,永远不断,没话找话,找不出来了,一句话能够说上好几遍,甚至十几遍,好似生活把他挤对成了神经病。
他一进门,掌柜的李子花便道:“胡爷来啦,今儿天气不错。”
胡十八道:“天气不错,天气不错,天气不错……”作着揖,而目光四瞩,看见了吴小四和鲍老催在下象棋。
吴小四是个好吃懒做的小伙子,外表有点傻气,而心里有数。因为老是心里有数,所以说话便结结巴巴。他的父亲吴老头子就是终身于茶馆生活的。李掌柜时常说吴老头儿生前怎么好花钱,每天至少一碟蚕豆一碟小花生。吴老头儿就这样地花,居然把一所房子也花没了。房子没了,老头子也死了。吴小四现在虽然能够自由,但是经济来源没有了。吴小四却并不忧虑,年轻小伙子,什么也不干,仍是每天在茶馆里腻,和鲍老催摆象棋就能消耗这半天的光阴。
鲍老催总以为自己象棋不错,一心想做国手。自从国手那健庭死了之后,他更像离着国手很近了。鲍老催挺胖,如果面壁的话,他的肚皮比鼻子尖容易接近墙。他的手指很粗,按着棋子,便看不见棋子上的字。他的性情很急,下棋不思想,拿起棋子儿就走,走几步就丢车失马,一失子,他更急了,结果输给了吴小四。
他以为输给吴小四是一种耻辱,他不大服气,说道:“你这臭棋,瞎蒙。”
吴小四道:“冲你、你的姓,你、你的棋、棋、棋就够臭的。”他以为这话很俏皮而自得意。
胡十八走过来道:“怎么样?”他不见着谁,头一句就问怎么样。“怎么样”成了胡十八的口头语,时常问得人家不知回答他什么。而他也不一定要得着人的回答,他只图说着利落就是了。
吴小四道:“他、他连输、输了两盘了。”
鲍老催道:“别吹了,你这是瞎蒙的,不算。”一边说着,一边又摆起来。
走了没有多少步,吴小四使了一个卧槽马,鲍老催的老将不得不歪出来,吴小四把当头炮拿起来,往士角使劲一拍,精神非常振作,啪的一声,说道:“没、没救儿了。”
大家一听棋子儿震得山响,就知道必有好棋,便全走了过来,说道:“鲍老催又要输吗?可真泄气。”
鲍老催道:“还没将死呢,怎么能算输棋?”说着,脑袋上有了汗。
……
展开